《暮夜的不安》:孩童的宗教經驗為敘事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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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夜的不安》:孩童的宗教經驗為敘事語言

瑪麗克.盧卡斯.莉涅維德(Marieke Lucas Rijneveld)的出道小說《暮夜的不安》(The Discomfort of Evening)。小說於2018年出版,成為荷蘭的暢銷書,當時作者只有二十七歲。英國的布克國際獎(The 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剛出爐,莉涅維德憑著這部小說,成為了此獎項史上最年輕的得獎者。

莉涅維德可能是一個奇怪而有趣的人。她名字中的「盧卡斯」是童年時想像的男友。用「她」在指稱作者其實並不恰當:一來是作者喜歡把自己界定為男性,二來是(有點反傳統)作者喜歡以「他們」來指稱自己,好像自己是人格是多於一人。[1]

這此看似毫無道理,其實都是理解作者小說美學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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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夜的不安》以十歲的小女孩賈斯(Jas)的第一人稱敘述展開。賈斯因為不滿父母不許她與哥哥馬蒂斯(Matthies)去滑冰,心生恨意,在得知哥哥外出久久沒有回家,竟向神禱告,求祂以哥哥代替可能會被父親拿去烹煮的寵物兔。結果,哥哥在滑冰時掉到冰面之下,溺死了。

起初她覺得這一切可能都只是神的玩笑,不是真實的,還會想像只要她不張開眼睛,哥哥會愉愉地坐起來。她又向神禱告,希望祂以寵物兔的命換回哥哥;但她又想到,神從來都不答允她的請求。比如說,在她七歲時就向神要一輛紅色的單車,但從來沒有得到過。神不常聽她的禱告;但神偏偏只聽她邪惡的禱告。

賈斯會禱告,她堅信禱告是正常不過的事,都基於父母是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他們一家住在農村地方,有一個牛隻養牧場,除了生活和信仰,便好像沒有其他特別需要關心的事。賈斯跟他的兄弟和妹妹從小就受父母強烈的宗教信仰影響,信仰的語言就跟他們講的語言一樣,成為了某種「母語」;在賈斯的內心世界,每事每物彷彿都能以宗教語言去解釋。例如,馬蒂斯那天沒有回家,賈斯說她跟另外兄妹兩人就像聖經中的東方三博士,會像找到耶穌基督一樣,找到他們的哥哥。

然而,只有十歲的賈斯其實並不懂信仰的真正含意,她常把聖經中的故事和教訓套進生活的瑣事,使事情展示出一種孩童的稚嫩。但對於賈斯的父母,信仰的語言自有另一種視覺。

一次賈斯無意聽到兩人的爭論,讀者便從中了解到這個家庭的一些陰霾。先是母親指責父親不應該在有了馬蒂斯時想過墮胎,繼而說這是神決定要奪去馬蒂斯的原因。父親聽後說:「我們當時還沒結婚。」「是第十災,我敢肯定。」母親這樣說,指的是〈出埃及記〉裡十災中的長子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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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曾以心理學的角度剖析人類的各種宗教和神祕經驗,其講學內容結集成了《宗教經驗之形態》(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這不但是一本關於主體宗教經驗的重要參考讀物,同時還為了解以神為依歸的美感經驗帶來了不少啟發。

書的第六和第七堂課講所謂「生病的靈魂」(the sick soul),與其先前所講解的健康靈性(healthy-mindedness)相對。一個由宗教所引導的健康心靈「對久不根治的痛苦有一種建構性的免疫力,樂觀看待事物的傾向就像結晶的水一樣,有其個人品格」。[2] 相反,一個生病的靈魂把生活中的惡無限放大,使其以一種病態的方式去看待事物。[3]

《暮夜的不安》裡主人公賈斯以哥哥的死理解到世界的殘酷,繼而又將世界的殘酷延伸至造物主的殘酷,其後農場又爆發了口蹄疫,使他們一家不得不宰殺牛隻,先是失去長子,其後是他們苦心經營的一切,這一切都迫令著他們反思何謂神的旨意。然而,就如詹姆士所講的生病靈魂,他們以一種非黑即白的方式看待事情,期望以單一的想像從中找到世界的一致性,從而解釋生命中所面對的惡。[4]

這裡其實涉及宗教哲學上的「罪惡問題」(problem of evil),也就是,假如基督的神如聖經所說,既是全知全能,又是全善,祂又何以讓世上罪惡的事情發生?賈斯的哥哥並沒有作邪惡的事,何以要遭受溺死的結果?又或者說,假若上帝存在,根本就不應該有作惡的人才對。

賈斯的父母彷彿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罪惡問題」──他們所經常掛在嘴邊的是《舊約聖經》,而我們都知道《舊約聖經》裡的神動輒就要降罪於人。跟父母不同的是,賈斯對自己的信仰有過不少懷疑;從她的自白裡,讀者甚麼感覺到信仰幾乎是一種形式,她對那些形式行為都顯得不明所以。賈斯有過對信仰的懷疑:

我開始越來越懷疑,上帝是否和善得值得我去找祂對話。 我發現,你失去信仰有兩種方式:有些人以發現自我失去上帝; 有些人以迷失自我失去上帝。我想我屬於第二種人。

這裡不但是賈斯對「罪惡問題」的反思,同時,透過這種反思,她正式成為了詹姆士所講的「生病的靈魂」。更甚,她(甚至可能包括作者本人)或許是詹姆士在其後的課堂裡說的「分裂的自我」(the divided 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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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宗教經驗之形態》的第八課,詹姆士一開始便說,心靈健康的人只需要出生一次,但有生病靈魂的人想要快樂卻要出生兩次,而對於宗教上兩次出生的人,「世界是一個雙生故事的謎」。[5] 他認為,一個生病的靈魂的心理植根於一個體質紊亂的個體,此個體存在兩個相互衝突的自我,這類人存在「某種不和諧或異質性,一種不完全統一的道德和智性建構」。[6]

《暮夜的不安》裡的賈斯正是一個充滿二元矛盾的自我。比如說,她會認為「失去信仰有兩種方式」,其後她又說:「世上有兩種人,那些堅持的和那些放棄的。」彷彿非黑即白,卻又充滿矛盾。

相反,在她父親便從來沒有這種二元對立(主要因為他並不自覺要為快樂而二度誕生),他一次把賈斯的寵物小精靈卡扔到火裡,說:「人不可以侍奉兩個主人,因為他要不就恨其中一個和愛另一個,要不然他會堅信一個各厭棄另一個。」賈斯的想法是,父親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他們一家其實同時侍奉他和神兩個主人。

《暮夜的不安》其實是作者本人的成長半自傳。在作者三歲的時候,十二歲的哥哥在上學的路上被巴士撞死,這成為了小說中的馬蒂斯;除此之外還有作者本人的性別矛盾,就像她說:「小時候,我覺得自己是男孩,我穿得像個男孩,舉止像個男孩,但是那種年齡的孩子在性別上仍是中性。在青春期,界線變得分明,我又穿得像個女孩,成為了一個女孩。然後在到了二十歲,我又變回小學時的那個男孩。」[7]如此種種自我描述,彷彿都跟詹姆士所說的「雙生故事的謎」非常吻合(所以作者才稱自己為「他們」)。

其實,就連作者的定庭特質都跟小說的設定差不多。「所有開店的人和理髮的人都在談論〔我的小說〕。」她這樣說:「但我的家人就是不敢閱讀。」這顯然是出於對信仰的維護,又或者是出於不願改變單一形式的思想。但無論如何,這似乎都是作者能寫出這部小說的靈感來源。所有人都想有一本《暮夜的不安》,是因為當中的敘事語言為我們帶來了不少反思。

 

注釋

[1] Claire Armitstead, “Marieke Lucas Rijneveld, Netherlands: ‘It’s difficult for my parents to understand that I’m not the girl that they raised’” The Guardian (7, Mar, 2020):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0/mar/07/shock-of-new-novelists-stories-europe

[2] William James, 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 A Study in Human Nature, ed. Martin E. Marty (London, England: Penguin Classics, 1983), p. 103.

[3] Ibid., p. 106.

[4] Ibid.

[5] Ibid., p. 132.

[6] Ibid., p. 133.

[7]Claire Armitstead, “Marieke Lucas Rijneveld, Netherlands: ‘It’s difficult for my parents to understand that I’m not the girl that they raised’” The Guardian (7, Mar, 2020):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0/mar/07/shock-of-new-novelists-stories-eur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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