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寺》是三島由紀夫寫於1956年的小說。算是他最為人熟知的作品。說起這本小說,人人都認為這是三島展現自身美學的作品。其中充斥着各種對「美」的概念思辨。或許三島的確想在《金閣寺》之中探討美吧,不過當初深深吸引筆者的,不是其中美學思辨的論述,而是書中主角因為口吃對語言、情感還有世界產生的想法。
一般人通過自由操縱語言,可以敞開內心世界與外界之間的門扉,使它通風良好,可是我怎麼也辦不到。我這把鑰匙生鏽了……(當我得說話時)我感到自己變成了化石。意志、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與我的內心無關,並再次堅定於我的周圍。
書中的「我」與一般人不同,天生就是口吃。無法把話說地清楚。他的語言生鏽了。無法轉動意義的門把。遂只能關閉自己。像個化石一樣,需要他人來解讀。從此來看,遠離的發生,是因為語言面臨了沉默,在其中感受到了死亡。這一種死亡並非死去,而是一種當人發現影響自己內心最深層的事物無法獲得表達、理解時,心中就想去死的絕望。
我為甚麼喜歡引起別人的猜疑呢?對我來說,這是沒甚麼疑問的……在我的感情裡,也有結巴的成分。我的感情總是無法及時到位……
是因為真的失去了情感,還是即便有情感也無法被人理解,所以選擇封閉?在這裡,口吃代表的,不只是語言的缺失,也慢慢跟情感的缺失,內心的封閉產生了關聯。書中的「我」無法和人交際,也難以適應複雜的工商社會。之所以選擇成為一名和尚,是因為這個行業最不需要和人溝通。同時結巴的和尚也比口吃的一般人看起來來得威嚴。但也因為這樣,主角從小就深陷一種對美的狂妄、執着。
他發現其實沉默的不是只有自己。生活中很多事物都是不說話的。但他們並不會像自己一樣遭受歧視。其中一個最明顯,也影響他最深的,就是死者的遺容。換言之,就是死亡。
在葬禮裡,人們對死者是嚴肅的,甚至是畏懼的。以至於還得奉上各種供品,舉辦各種儀式,來回應這無法再回應的死亡。從這樣想,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何在《金閣寺》裡,總是處處充滿對死亡、毀滅着迷的敘述。因為這種面對無言而產生的莊嚴、肅穆,從此讓無法言語的他感到了嚮往。如果自己註定是無法說話,無法具有自己的語言,那麼乾脆就讓自己的口吃成為宛如死亡一般的這個大他者吧!讓自己的無言成為讓眾人景仰、畏懼的死亡面容。
書中的「我」在父親的遺容中看到的不是只是死亡,事實上他也看到了一種由結巴所產生的語言。這種語言表達自身的沉默,並讓人人感到畏懼、敬重。換言之,死亡使結巴變成令人沉默的美。從此,儘管不知道方法,書中的「我」開始嚮往死亡的來臨。
《金閣寺》表面上是一齣談論美為何物的小說,然而,或許三島真正在談論的,其實是語言和死亡的關係。可是問題就來了,要怎樣才能讓失去語言的自己變成如同死亡般神聖的事物?書中的「我」困惑了許久,終於在一樣事物上找到了靈感,那便是書名中的「金閣寺」。金閣就如同死亡一樣,是不說話的。然而,比死亡還更瑰麗的是,金閣不但遠比死亡美麗,也比死亡來得永恆。金閣的沉默也遠比死亡帶來的來得沉重。也因此,他認為自己必須追尋金閣。
可我們必須注意,書中的主角之所以認為金閣是美的,並非因為他先實際看過了金閣。而是因為父親從小和他訴說金閣的美。根據這些話語,他在腦中一次又一次想像金閣從底座到最高樓層的樣貌,還有柱子、屋簷的細節等等。並陷入心中畫面散發的美。換言之,他迷戀的其實不是金閣,而是關於金閣的語言。而他所追尋的金閣,也不是真正實體的金閣本身,毋寧說是一種由他想像中的金閣所化身而成的語言。
但在這本小說中,語言和沉默似乎不是一種對立的關係。因為書中的「我」想要追求的語言,是不是就是一種讓人屏氣寧息的沉默?在這種沉默中表達了他的內心因為從來無法被人理解而醞釀日久的恨與寂寞。
在傳統的美學裡,美之所以是美,是因為美被視為是神聖的。但為甚麼美是神聖的,有許多說法。常見的像是康德就認為,美之所以神聖,是因為美是在無私的凝視中產生的,是不帶利益的愉悅,只有純然的崇高敬仰。不過在這本小說裡,美的神聖,和美的沉默有無比重要的關係。事實上,書中的「我」之所以追求美,正是因為他在這裡面發現了另外一種有別於自身的沉默。這種沉默讓他心中嚮往的金閣產生神聖的氣息。同時也讓他得以轉變自己對口吃的想法,口吃所說的話語不一定會是醜陋的語言,只要能把握到一種沉默,語言的結巴將能傳達一種神聖的美。換言之我們可以說,書中的「我」其實想要透過追求一種無法企及的美,來表現一個現實中無法表達的自我。
那麼為甚麼最後要燒掉金閣呢?
書中的主角後來見到了夢寐以求的金閣,但很快地他就發現金閣和自己想像的有很大的差別。雖然不醜,但和自己心中的美差遠了。他轉念認為,金閣並非不美,而是將那份美給隱藏了。
我懷疑金閣是掩飾了美,將自己幻化成了別的甚麼東西。美為了保護自身,可能會誆騙人的眼睛。
為何美需要隱藏、保護自己?一開始讀到時每個人大概都無法明白主角的心思。但往下看慢慢就能察覺了。書中的「我」注意到二戰後的金閣和大戰以前的金閣產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很大的變化不是直接發生在金閣身上,而是金閣周遭的人事與環境。在彼時,金閣慢慢脫離與世隔絕的修道場所,變成年收超過五百萬的觀光勝地。對主角而言,金閣從一種莊嚴變成人人狎弄的對象。這種感觸,在書中描寫到戰後接收時期,一些美軍常常喝醉帶着女人過來遊覽時,特別容易看出。此外,書中的「我」注意到,人們漸漸變得只是虛有其表,不再有深刻的精神。例如:寺中的和尚看似清幽,每天唸經、講道。但私底下卻常常拿錢逛妓院,享受着山珍海味;當自己逃學、墮落被警察抓回寺院時,警察說為了不傷害他這個「有前途的人」的名譽會穿着便衣帶他回寺院(實際上當然是為了維護寺院的名聲);母親為了要他改邪歸正不停威脅他:「不回心轉意就死給你看!」等等。除此之外,很多研究指出書中的金閣其實暗喻的就是三島內心深深信仰,代表日本卻因為招到外國佔領、支配而搖搖欲墜的天皇體制。書中的「我」也因此說,雖然金閣很美,但現在的金閣卻充滿了不安。
這一切都讓書中的「我」感到虛有其表。明明懦弱的母親根本不敢自殺,明明自己根本在老師眼中早已不是有前途的人,但人們一再以不合稱的方式裝模作樣,並逼迫自己一起跟着裝模作樣地活着。這讓他明白為了抵抗世間各種虛有其表的語言,自己只能以語言的沉默來回到金閣的世界。同時也讓他開始思考,其實自己之所以口及、說不出話,或許根本不是因為自己的內心是空洞的。而是因為自己就像金閣一樣,也在透過口吃來隱藏真正的真實。抵抗世界的虛有其表。
一切的虛有其表讓他感到不快,但同時也讓語言和沉默的對比浮現出來。他知道只要虛有其表的社會一直持續下去。他心中金閣的美也將永遠持續隱藏,無法顯現。放火燒了金閣,其實是希望自己能夠和金閣一起在巨大的煙霧與崩蹋中,完成一場神聖的死亡、神聖的毀滅。同時這場毀滅也將是一場對世人的報復。
但這場嚮往的回歸沒能成功,書中的「我」想讓自己葬身在金閣最高樓層:究極頂,但到門口時,卻被鎖在外頭,彷彿呼應他最一開始說的話語:我的鑰匙生鏽了。不論如何用頭叩門都無法進門而入。最後悲痛欲絕的他,傷痕累累地逃離金閣,最後在一處原野上看着金閣着火的樣貌,點燃了一根菸,心想:自己要活下去。
這好像是一種認清現實:即人終究是無法永遠沉默的。或者應該說,書中的「我」想透過口吃去追求金閣那既莊嚴、沉默、如同死亡的美是不可能的。仔細想來,自己的結巴、沙啞終究是和美的沉默是不同的。以為兩者可以類比並在毀滅中達到融合,不過是自己孤傲、狂妄的幻想。
這是我特有的誤解。需要行動的時候,我總是惦記着語言。儘管如此,語言很難從我的嘴裡說出,我顧忌它,忘卻了行動。我覺得行動這個光怪陸離的玩意兒,似乎總是伴隨着光怪陸離的語言。
這「特有的誤解」既是對語言,也是對自己在書寫中所嚮往的美。某個角度來說,《金閣寺》是三島對寫作的自白。他意識到一個人之所以成為作家,之所以不停書寫,或許就像書中的「我」一樣,並不是因為能言善道,而是因為天生就發現說話其實是一件困難的事。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乍看有條理、文法,但其實充滿光怪陸離的游移,充滿了意義的明爭暗鬥。但人們視而不見。甚至也害怕被戳破。
書寫,由此看來有點像是為了逃避說話。並透過進入書寫,讓寄生在自己身上許許多多光怪陸離的語言、情緒達到一種完美的形式,清晰地自書中顯現。甚至恨不得成為書中的人物。在書寫中所嚮往的美,因此是一種對融合的幻想,在書中則表現為想和金閣一起毀滅的景象。但越寫下去,真正讓人絕望的是,人心中的語言似乎永遠不能和自己說出來的話語以及寫出來的文字,完美地溶解在一起,甚至越寫越發覺原來兩者的差距如此之大。既便有那樣的時刻,也不過是一瞬之間。很快地那種靜謐、終於沉靜下來的感受會下沉、消逝,緊接的是由幾點火星突然燎原的焦慮。使書中的「我」逃離現場,使書外的作者不得不繼續寫作。
法國的文學家──布朗肖在《未來之書》寫到,書寫到頭來讓人追求的不過是使自己持續地迷失在語言中,而所有的書寫都是未盡的書寫,是為了迎接最終一本無法完成的「未來之書」的到來所生。沒有人知道自己最終的「未來之書」是甚麼,只能持續不停地寫。這「未來之書」也因此就像三島追求的「金閣寺」。在語言的陰暗處不停熠熠閃爍。就像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道下的話語:「我唯一承認的作品,是我尚未寫出的書。」一樣,既吸引着書寫的人,也吸引着閱讀的人。
事實上,如果真的能寫出自己當初想要追求的事物,那麼也就不會繼續寫了吧。在這之中,那種焦慮迫使書寫的人不停面對着一種逼近死亡的感觸。這種死亡意味的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讓人失去了使生命得以繼續言語的東西。我們因此似乎可以說這世上存在着兩種死亡,一種是生命的死亡,另外一種則是語言的死亡、凋零。而書寫欲克服的,就是第二種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