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重建的《區塊鏈社會學》是一本很奇妙的書。乍看之下,許多章節彼此似乎除了「區塊鏈」三隻字就沒有直接關係,但讀着讀着,卻又好像有微妙的關聯。也許,正因為區塊鏈的出現衝擊了很多固有觀念(如開頭的學習、價值、金錢、國家和虛擬五個部分),甚至有建立全新體制和顛覆原有政治結構的潛力,於是《區塊鏈社會學》一書必須盡量涵蓋各種社會面向,才能稱之為「社會學」。《區塊鏈社會學》的排序和書寫方式都像極了一份課程設計,每個短小章節雖獨立但亦依靠其他章節去補充不同概念,中間更加入五個工作坊供讀者可以「做功課」,最後經區塊鏈頒發「課程」證書。
1. 回到網絡的初衷
很多人透過經典科幻作品如《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或《銀翼殺手》(Blade Runner)而知道Cyberpunk,但聽過Cipherpunk的人大概不多。1981年,美國作家弗諾.文奇(Verner Steffen Vinge)寫了一部中篇小說〈真名實姓〉(True Names),講述一群在叫作「另一層面」(Other Plane)的虛擬空間中以假名活動的「巫師」(Warlocks)。他們必須隱藏真實姓名(True Names),否則會被美國政府捉拿取締。〈真名實姓〉被指是比《神經喚術士》更早同時提出「賽博空間」(Cyberspace)與自我演化的人工智慧的作品,然而它的主題卻不太一樣,強調平民駭客利用匿名性躲避政府追捕,獲得無政府主義式的自由。
《真名實姓》後來以合集形式重新出版,但這本合集除〈真名實姓〉以外,收錄的卻不是文奇其他作品,而是來自科技界的各個大人物,例如有「Cipherpunk之父」之稱的蒂莫西.C.梅(Timothy C. May)的評論文章。他們嘗試將〈真名實姓〉的科幻世界觀結合現實密碼學技術(如PGP),想像出理想網絡世界的模樣,使得《真名實姓》反倒變成一本密碼社群(Crytpo Community)的宣言(manifesto)。
可惜來到今天,這提案顯然是失敗的。網絡世界不但演變成大量以實名的社交平台,用戶更加集中使用Facebook、Twitter、Google等少數科技巨頭的產品。現在互聯網既不去中心化,也不匿名。為甚麼會這樣?其中一個原因,是當時密碼社群運動欠缺有力的工具,例如並非由政府或銀行中央發行的貨幣和無需現實的第三方進行仲裁的合約,導致它無法脫離現實社會完全獨立運作。
使用密碼學技術和去中心化(高重建稱為「無大台」)的區塊鏈,也許是可以讓網絡找回初衷的希望。
2. 補強和砍掉重練以外
現代國族國家(nation state)確實出現許多問題:法律追不上時代、中立機構遭到質疑、低落的國民身份認同、民主制度出現危機、難以阻止政府濫用權力等等,已經不是少修少補可以解決的程度。但與此同時,國族國家卻又是維持無數人生活的基礎,要完全推翻它再慢慢建立新體制取而代之,承受的風險將難以估量。
最近有一個講法叫「fork the government」,它借用以版本控制軟體Git為基礎的服務如Github提供的「fork」(分叉)功能。簡單來說,「fork」是將政府目前的狀態(體制)複製出一個鏡像,在這個鏡像加上自己的改造。重點是,「fork」出來的版本並沒有推翻舊版,而是和舊版共存,讓人可以有另一個選擇。當發展成熟之後,它甚至可以向原初的政府發送「pull request」,令改良版與原版合拼。這有兩個好處:一方面,它可以避免從舊體制被推翻到新體制重新建立之間的真空狀態;另一方面,由於它獨立於原版,在建立新秩序方面可以有更大空間,沒有歷史包袱。
高重建本人運用區塊鏈技術推出了許多實驗性企劃。他先推出密碼貨幣LikeCoin把點讚動作轉化為「打賞」;再推出能追塑衍生性內容的ISCN,讓原作者可以從其二次創作的打賞中獲得分成;最近更推出讚賞公民共和國,建立憲法,並允許公民透過區塊鏈進行電子公投,一步一步地完善e-citizenship,是「fork the government」很好的範例。
3. 新型權力
區塊鏈有時被稱為無信任(trustless)的驗證系統,其強力之處在於既trustless又trustworthy,而這也是令一般人摸不着頭緒的地方。現代社會的信任模型(trust model)是當雙方進行交易或協議時,總會有值得信任的第三方負責認證、擔保以至發生糾紛時主持仲裁。由於區塊鏈擔當「中立第三方」的機制並沒有實體,習慣了一般信任模型的普通人因而完全無法理解它如何運作。
更抽象地說,區塊鏈的權力結構與現代社會不一樣。
說到研究權力,最具代表性的自然是法國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他在著作《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ment)借用哲學家邊泌(Jeremy Bentham)的圓形監獄(panopticon)構想去比喻現代權力:規訓(discipline)。
對傅柯來說,現代權力沒有中心,大家都是不同程度的施加對象。人經過教育、法律、操練、懲罰、人口管理等無孔不入的調控,甚至培養出無時無刻被監視的感覺(對凝視[gaze]的意識)後,會逐漸將社會規範內化,自動自覺做出符合規範的行為,這就是規訓社會。近來我們經常用「白色恐怖」形容自我審查,這大概是規訓型權力最容易理解的方式。
高重建在《區塊鏈社會學》借用法律學者雷席格(Lawerence Lessig)的“code is law”來描述區塊鏈的特性,代碼、法律條文(law)和物理定律(physical law)三者是同一回事,代碼寫了甚麼,就是甚麼。加上寫進區塊鏈的東西無法篡改,代碼如智能合約的內容,將會變成永不撼動的定律。這是一種權力,而它顯然比傅柯的規訓型權力更單純,也更先進。那麼,它究竟是甚麼?
雷席格另一部著作《CODE》提出了「架構」(architecture)此概念。他將架構、規範、法律和市場並列為控制人類行為和社會秩序的四種方法。在此引用濱野智史於《架構的生態系》舉出的具體例子:如果有一天,所有汽車都內建酒精測試器,並且要司機的測試結果符合安全標準才能發動,就可以杜絕大量醉駕案。
有別於規訓,架構無需令對象將規範和價值觀內化並自律,而是在「物理上」抹殺了違規的可能。就如上述架構應用在預防醉駕的例子,區塊鏈這個「信任機器」利用了數學(密碼學)方法,從設計上制止了假帳和毀約,也因此不需要以個別實體擔當中立第三方。日本思想家東浩紀把架構和傅柯的規訓型權力做比照,稱它為「環境管理型權力」。區塊鏈,是會為各種數位活動提供驗證的「環境」。
4. 區塊鏈與霸權
一如所有權力種類,架構(環境管理型權力)並不總是正面。《CODE》也有探討架構被濫用的危險,但我們無需參考雷席格列舉的案例,因為身邊已經有一個絕佳例子:中國的社會信用系統。一旦被定義為「失信被執行人」,人民將無法進行所謂「非必要消費」。系統結合了中國各大電子支付服務,能夠全自動地執行,徹底抹殺「失信被執行人」突破制約的機會,連送進再教育營的功夫都可以省下。
在《區塊鏈社會學》中,高重建強調區塊鏈並不只會出現去中心化的權力,如果落到中央集權的政府手上,權力反而會更集中。比如中國近日推出的DCEP(Digital Currency Electronic Payment),就將區塊鏈的核心技術應用在國內的電子支付,而且是屬於由中國人民銀行發行的法定貨幣(fiat currency)。雖然名義上是提高交易的效率,但推行DCEP亦有利於政府從區塊鏈的公開帳本追蹤資金流,監察人民活動,其魔掌更可走出中國,伸延至全世界。
除此之外,高重建還討論了Facebook推出的密碼貨幣Libra。在成立之初,各國都擔心擁有二十幾億用戶的Facebook會成為新的貨幣霸權,威脅到包括美元內在的法定貨幣。無論專制國家還是跨國企業,其實都有成為霸權的可能。就如當初爆紅的Bitcoin,區塊鏈將繼續顛覆全球貨幣秩序,實質影響仍有待觀察。
5. #decentralizehk
包括區塊鏈社群在內的基進改革運動,在香港總是極難推廣。主要原因是這些提案往往是一些已經有一定自由和法治的社會的更新版本,然而香港近年卻是一直倒退回更原始的專制統治。於是,在香港推廣基進改革有如未學走先學跑,難免予人離地之感。
針對這個狀況,高重建開始了#decentralizehk的運動。第一階段是鼓勵大家安裝區塊鏈錢包Argent,開始使用密碼穩定幣USDC。《區塊鏈社會學》的五個工作坊,正是Argent的使用教學。
密碼穩定幣(stable coin)是近年一種新式密碼貨幣,發行商會以其資產作擔保,維持密碼貨幣與對應法定貨幣的穩定匯率(有點像香港的聯繫匯率制度)。USDC跟美元的匯率會一直維持在約1:1,它的發行商Circle是一間美國公司,並可以在全世界通行。這相當於開了一個離岸戶口,也可脫離由逐漸失信於民的港府所掌控的港元。
香港前途未卜,#decentralizehk第二階段亦未有定案。它可能只會是應對《國安法》實施和美中角力的暫時措施。無論如何,活在這個大時代,我們只能持續地、努力地觀察和思考,再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