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華詩作中性書寫的佛教意象──性與佛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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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克華詩作中性書寫的佛教意象──性與佛的相遇

前言

陳克華具有佛徒、詩人、醫生和同志等多重身份,其詩作描寫情慾時不但大膽破格、而且富有佛思,構成了台灣詩壇獨特的格局。綜觀陳克華眾多詩集,不難發現陳克華的詩作未曾離開情慾書寫的主題;其詩作露骨地刻劃性行為和性器官,曾引起詩壇一片熱議。陳克華後來轉而學佛,開始引入大量佛家意象入詩,詩作處處流露深刻的佛教思想,從中反映了佛教深深地影響了陳克華的情慾觀。

 

陳克華詩中的「性」

「性」是陳克華於創作中常有的刻劃,陳克華呈現的性體驗都是較為負面的情慾書寫。陳克華並沒有大肆描寫性體驗的華美,反而展示出暗悔的不安意識。如〈或者〉的「與其花一整個下午手淫……或者我已經選擇了智慧/以及不快樂」、[1] 〈混血嬰兒〉「興奮地閱讀硬蕊的速成定理/然後絕望地自慰」,[2] 以及〈盟誓〉的「他正伏在我的胸前,尾鰭不斷拍打著我足踝/因為……,他口吐著泡泡;因為我們的盟誓──/因為只有魚才懂得/相濡以沫」。[3] 從上引的詩句中,不難看出陳克華均是以較為負面的意象描繪性經驗,如「不快樂」、「絕望地自慰」、「相濡以沫」等等,可見陳克華於對性的想像呈現一種不安意識。

 

解構性作為禁忌的社會文化

陳克華的詩風出現急劇的轉變,是因為陳克華希望透過對性慾的大膽描寫,解構性作為禁忌的社會文化;並以他作為同志的小眾身份,消融社會主流的異性戀論述。陳克華後來自述道:「我的『色情』大多不過是多用了些器宮和生理字眼罷了……這樣的創作心態,只圖讓讀者看著刺眼礎眼,衝破內心的道德柵欄」,[4] 陳克華大力描繪性器宮,正是為了解構性作為禁忌的社會文化,但亦不止於此,陳克華亦希望透過詩作批判主流的異性戀論述,如〈婚禮留言〉對物化女性的批判:「我的至愛/今日我從你手中接過你贈予的指環/……/你將餵食我以中餐西餐日本料理/韓國泡菜港式點心法國晚餐/當然,還有你的陰莖和精液」;[5] 又如〈肛交之必要〉中對異性戀價值觀的暗諷:「我們何不就此投入大多數?/多數是好的/睡眠是好的/做愛是好的/不做愛也是好的」。[6] 事實上,陳克華於1996年開始於《PLAYBOY》雜誌撰寫專欄,期間受到眾多非議,批評陳克華以「文化美化色情」,但陳克華後來自述,當受到外界更多的非議,就要「將自身所遭受的輕蔑的眼光、中傷的耳語,全都轉化為反擊的力量和武器」。[7] 總結而言,陳克華於中期所出現的急劇詩風轉向,所展現的激烈的情色描寫,在於陳克華希望以詩作為反抗社會異性戀世界、反擊保守社會文化的媒介。

 

佛與性的相遇──佛陀作為捍衛性別平權的人物

陳克華學佛以後,他以佛教的思想建構其作為同志的身份認同,透過利用佛教與同志有關的故事,以加強對同志身份的肯認,及對小眾文化的認同。陳克華視佛陀為支持少數文化、捍衛性別平權的人物,陳克華於訪問中提到:「佛陀和耶穌在他們自己的時代裡皆是『反叛性』十足的人物……佛陀反對當時婆羅門的重祭祀,以及普遍流行的苦行修行方式,還破天荒讓女人進入僧團。」[8] 陳克華從佛教中佛陀的經歷為其小眾文化找到立足點,為其一貫以來捍衛少數文化的行為找到宗教上的基礎。

陳克華挪用佛教用語豐富其文學作品,〈男男愛諦〉是其中的代表作。〈男男愛諦〉歌頒作者「我」與一位男孩的愛情,全詩洋溢滿足的幸福感,其中陳克華以菩薩自喻,訴說他證得「愛諦」,試看其中數段:「我們或將在下一秒改變心意/但在僅存的此刻當下/我們斥退了異性戀熱症的囂張喧嚷/清明如菩薩/經歷十地//以俱足的五根六識 七識 八識 難得人身/證得佛陀在苦集滅道/之外不忍宣說的//愛諦。」[9] 「諦」是佛家用語,據《佛學大辭典》的解釋,指「真實不虛之義,言真實之道理不虛妄也」,佛家有「八諦」、「四聖諦」、「二諦觀」等等之說,然未有「愛諦」一用,「愛諦」之用法乃陳克華自創之用語,觀乎全詩語意,詩中的愛是指同性之間的戀愛,因此之故陳克華於詩中所說的「愛諦」應指「同性戀愛的真理」。

陳克華於詩中描述與男孩的愛情如菩薩般清明,是指他們能「脫俗」,不受「塵俗」的「異性戀熱症」所影響,而以「五根六識」,亦即身體的各項感宮體悟(「證得」)到同性戀愛的真理(「愛諦」),此詩反映了陳克華以佛家的用語肯認其作為同志的身份,為同志的身份認同開啓神聖的面向。而事實上,陳克華不時於訪問中訴說佛陀渡化跋迦利(Vakkali)的故事,陳克華指跋迦利是一位佛陀的同志,跋迦利死時面色平和,證得阿羅漢,陳克華如此總結道:「這是一個同志證得佛果的故事,與你分享──這是不是很令人振奮呢?」正正因為陳克華對這個故事的理解,所以他於詩作中描述「愛諦」是「佛陀在苦集滅道之外不忍宣說」。

 

放下執戀:吾愛汝心,吾更愛汝色

陳克華接觸佛教以後,意會到愛戀的對象其實也是「空」的,終究會隨年月而流變,而所謂愛或性的快感也終有一天會因生膩而厭倦,因快樂之不可得,最後會「愛」只會成為痛苦的根源,然而陳克華卻未有因而完全捨下愛戀,反而活在矛盾當中。

〈蝴蝶戀〉及〈錯覺〉等詩均能體現陳克華視愛戀的對象(身體)為「空」,試讀以下詩句:〈蝴蝶戀〉「皆空。吾愛汝心​/吾更愛汝色​/……​/花兀自生滅。​/千千萬萬朵生滅之間​/我,不也是匆匆一瞥的臨水照花人?​/終究一生不過是場漫長的辭別​/(願他年同生安養共圓種智)/我且捨下了情​/我且捨下了痴​/我且捨下了悲​/我且捨下了欣​/我且。」;又〈錯覺〉「因此生厭離之心​/毋憐汝色,毋愛吾心​/在礦脈終止的地方​/你身體覆滿了飄游細碎的蓮花是錯覺​/你身體流滿了風生潮起的沙塵是錯覺​」。[10] 勞思光先生解釋佛教的「空」並不是指日常語言常用的「不存在」之意,而是指「獨立意義之否定」,[11] 亦即是說事物均由因緣和合而生,並無所謂的「自存性」,陳克華於詩中指身體(愛戀的對象)也是「空」的,他以「飄游細碎的蓮花」、「風生潮起的沙塵」的意象地襯托身體,無論是細碎的蓮花還是潮起的沙塵,都予人稍瞬即逝、流變不居之感,陳克華開始意會到所謂愛戀,亦不過是一場錯覺,而他早期對別人的執戀,不過只是像一個「匆匆一瞥的臨水照花人」,不久以後其所傾慕的對象便會如花般生滅,而其的愛慕之情亦終將落空,因此之故陳克華開始學習捨下情和痴。但值得注意的是,詩作中最後一句只有「捨下」二字而未有完筆,彷彿暗示陳克華未能完全地捨下愛情,反而卻生活在愛的痛苦和暢快的矛盾當中。

 

「愛戀」的矛盾

陳克華視「愛戀」為苦的根源,然而卻未有因而停止愛戀,反而樂於活在愛戀的矛盾當中。從上段所引的詩句可以看到,陳克華均引用了「吾愛汝心,吾更愛汝色」的佛教思想,其本為「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乃出自《楞嚴經》卷四,是指所謂愛慕之情之所以出現,乃由無明而生,而若然對愛有所執迷,就如同歷經百千劫,被愛欲所纏縛,無法解脫。然而,這並未意味陳克華完全捨下愛戀,正如本部曾引用〈男男愛諦〉的詩作,其中陳克華視愛戀為「佛陀在苦集滅道之外不忍宣說」的「愛諦」。可見,陳克華並未完全捨棄愛戀,而一直生活在愛的焦慮與暢快的矛盾當中,而諷刺的是,陳克華似乎很樂意於這種矛盾當中生活,如〈半生之願〉中描述矛盾的處境:「但願我的下半生/如剛剛手淫過的身體──/那麼鬆弛,那麼柔軟/那麼渴睡又警醒 那麼敏感又虛空/滿足 又不滿足/那麼虛玄又實際 那麼慾念強大又心思縝密/那麼感官又心靈/狂暴又脆弱/痛快又絕望的/爽 還要 更爽的──」。[12] 陳克華於詩中運用了大量的反義詞,指出其對愛戀一方面「慾念強大」,又一方面「心思縝密」地知道愛戀是痛苦的來源,因此之故愛戀是心靈上「絕望的」,但同時又是感官上「痛快的」,陳克華最後以「爽 還要 更爽的──」總結上述一連串的矛盾,暗示他很樂意於這種矛盾當中生活。

 

注釋

[1] 陳克華,《乳頭上的天使:陳克華情色詩選,1979–2013》(台北:釀出版,2016),頁11。

[2] 同上,頁14–17。

[3] 同上,頁12。

[4] 同上,頁3。

[5] 同上注,頁42-43。

[6] 同上注,頁46。

[7] 轉引自陳政彥,〈自色悟空──論陳克華詩中的佛教思想〉,收入陳政彥,《身體.意識.敘事:現代詩九家論》,頁56。

[8] 〈文學相對論/陳克華vs. 歐陽文風(四之一)宗教與同志〉,《聯合報》,2015,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818059

[9] 陳克華,《乳頭上的天使》,頁167–168。

[10] 陳克華,《乳頭上的天使》,頁64。

[11]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二)》(台北:三民,2013),頁204。

[12] 陳克華,《乳頭上的天使》,頁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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