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維民的《異形》,有一個鮮明的特色,那就是我不需要透過台灣詩歌思潮去分析,以見其好處。也不需要分析他會否是吸收了洛夫、商禽的語言。簡而言之,可以說,只要抱持一些基本的詩歌概念,精煉、細緻、巧喻、語氣、出人意表,讀者已經能感受到其精妙之處。孫維民〈春〉就是其中一首非常值得討論的詩作。
〈春〉
像屍骸掙脫死亡的糾纏
穿破蟲霉的棺木,黑暗的
土石,硬冷的地表
在無人探問的墓園裡她回來了
這首詩的思路就將我們耳熟能詳的技巧發揮至極。早在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便說:「不着一字,盡得風流」。題目是A,偏偏詩裡就是說B、C、D、E,卻又處處可以令人聯想到A。〈春〉就是這樣的一首詩,將基本功發揮至爐火純青的詩。畢竟,春這個題材,已經在詩歌題材裡面堪稱永恆,甚至接近爛,最常見的聯想就是花鳥山水,生機處處。而孫維民則反其道而行,專以「屍骸」、「蟲霉」、「棺木」、「墓地」等代表死亡的意象落筆。但深究下去,這些死亡陰冷的意象所組成的句子,其實同時帶有絕望和希望之意。既云屍骸,自當早已身亡。在屍骸腐爛的過程中竟然能擺脫死亡,破棺而出。而這副屍骸更突破「黑暗的/土石,硬冷的地表」,這當然不是屍變。要留意的是全詩第一個字「像」。即是說屍骸穿破棺木等四句,其實是一個比喻。春天時節,能象徵生機之物,同時又會破土而出,便是種子。因此這四句的喻體就是種子。全詩無一字着春、更無一字說種子,而竟能透過結合負面的詞語同時帶出希望和絕望,可謂巧妙。而更巧妙的是另起新段的一句詩,「她回來了」。所謂「春」,其實也可以是虛構的,而是作者終於盼到心中所等待的人,心情也就如同枯木逢春,像屍骸重生,像種子破而土那樣充滿盼望了。孫維民用的只是詩歌常見的法度,但無論細緻、巧喻、句子精煉等皆是出人意表,〈春〉這首詩作,可謂力作。
《異形》有一個編次特色,那就是在部份詩作之後,附有論者對該詩的評論。這種做法在台灣詩集並不稀見,在香港詩集則較為少見。香港詩集較常見的做法是以序文或者後記的方式處理。參與書中點評的有余光中、蔣勳、瘂弦、白萩、商禽。珠玉在前,我們不妨選讀一首未收錄點評的詩作如〈俘虜〉。
〈俘虜〉
不要擔心。大戰就要爆發你將因此獲得釋放
不會再有晝夜的守衞
在小窗洞外持槍巡邏
抽煙,手淫,詛咒某位同志
他們其實和你一樣悲哀
離家遙遠的兒子女兒
不會再有礮彈和沉寂
敲叩墳場與巷街,樹上
不會再有枯葉和空巢
瞪視着遠方顫音尖叫
饑餓的野狗就快停止
爭奪一根瘦小的腿骨
逃亡的病菌就快停止
從呻吟和絕望的傷口
進入內臟,臨時的家
最後的君王就快降臨
腰懸叮噹的鑰匙叮噹
不會再有星月或太陽
在荒涼的高地來追逐
呼喊:光,和平,愛不要憂慮。大戰就要爆發
一切都將很快結束
這當然是一首渴望拯救的詩作。詩歌以「不要擔心」起句,讀者當然會預期是囚犯好快會獲得釋放,重新投入正常平淡的生活。但詩句接下來卻是「大戰就要爆發/你將因此獲得釋放」。獲得釋放當然是解脫,但這個獲釋並不保證正常生活。一來大戰中的人命賤如螻蟻,是生是死,半點不由人。而且既謂俘虜,則是隸屬於敵軍。大戰期間身為一名敵軍,卻在人家的勢力範圍出獄亂晃,其危險之處,隨時被民眾就地正法。首兩句,表面是寫一切會好轉,同時卻又暗示着情況會變本加厲。這種同時帶有相反意思的寫法,正就是〈春〉的寫法。以未來更大的災難去取消眼前的痛苦,讓眼前的痛苦不值一提,這種想法顯露出冷靜的瘋狂,其實是非常絕望的語調。
〈俘虜〉這首詩,第二段則比較複雜。「不會再有晝夜的守衞/在小窗洞外持槍巡邏/抽煙,手淫,詛咒某位同志/他們其實和你一樣悲哀」。此四句亦是非常好的句子。[1] 所謂「不會再有」,其實是點明俘虜現在的處境。但之後一切都會成過去,讀者甚至會有錯覺一切都會變好。而這正正是生活的妙處,它會讓你感到一切都會變好,未來值得期待,事實上一切只是更加不堪。這段的「守衞」很值得留意。守衞是施虐者,他們在囚犯前有無上的權威。但守衞和囚犯的身份,並不代表道德高低。尤其是在公義缺席、政治逼害無日無之的獨裁社會。守衞和囚犯之間,只代表了武力和權勢之間的差異。守衞「其實也只是天天「抽煙,手淫,詛咒某位同志」,荒淫又荒唐,無能又怨恨人生。更重要的是這句:「他們其實和你一樣悲哀」,守衞其實和囚犯一同坐監,一同被剝奪自由,同樣看不見到未來。獨裁者和獨裁者的走狗,殺生予奪,其實也同樣如坐針氈,害怕民變害怕派系鬥爭。詩歌至此,可謂深刻。然而走筆下去,缺點就浮現了。連篇累牘的描寫並無法子超越詩歌開首六句。而且第二段的句子句句字數相同,斧鑿非常。野狗搶食、枯葉空巢,這類意象頗為常見。相比起「抽煙,手淫,詛咒某位同志」,這種詩句則帶有深刻的政治覺悟,而且「同志」一詞更令人聯想到共產黨稱呼黨員的方式。同志、政治理想只是掛在口裡,心裡其實根本惟權是尚。可以說,後面的句子根本不能與前部份相提並論,只不過是一種寫作慣性。雖然〈俘虜〉的中段開始跡近囉唆,但這依然是非常出色的詩作,僅憑頭六句,足矣。
《異形》一書充滿了病態、不安、厭世、疲倦於日常的作品。但孫維民一直描寫上下班的苦悶,有時反而對讀者造成另類的折磨,就像煩厭重複揮之不去。 而〈異形〉一詩則有別於此,頗堪玩味。
〈異形〉
如此強悍的痛苦在我的體內我無法以眼睛嘴巴性
器將它排出我不能用聲影液體煙霧將它殺死我在信封上書寫姓名地址
我拿起電話按下一堆數字
我走進黑暗的街道直到破曉
我駕着車任憑儀錶求救尖叫
我打開門找到床枕
躺下以前照例我
祈禱可是始終它在生長還在我的體內像某種外太空的
異形指節伸進我的指節如同手套腳掌踩壓我的腳
掌彷若鞋子它的身體終於取代了我餘下空殼的我
不過是它臨時的居所偽裝除了我
沒有人知道
除了它
沒有人知道
分析〈異形〉之前,其實可以先參照孫維民在這本詩集中的另一首作品〈病〉:「我們憎恨彼此,卻又不能分離/如同多年的夫妻[⋯⋯]總之,這場婚姻持續至今/我們如此熟悉對方,它在我的裡面/我在它的裡面」。以一對互相怨恨又無法離婚的夫妻來比喻自己和病的關係,這固然是特別。但我們更加要留意「它在我的裡面/我在它的裡面」。這種互相侵入體入的方式,其實就是孫維民〈異形〉寫照。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異形〉。每逢作者身不由己,被體內異形蹂躪時,詩句的排列就會採用散文詩不分行不加標點的方式。當作者能夠控制自己的身體時,詩句便會探用分行斷句的方式。這是有其巧思的。這麼一大堆文字,不分行,沒標點,閱讀起來便會變得費勁而混亂。這種閱讀上的不便甚至痛苦,不就是異形破體而出時的瘋狂尖叫和痛苦。孫維民在此着力刻劃痛苦,嘗試賦予痛苦自主性,甚至有自我意識。於是他會形容痛苦為「強悍」。「它的身體終於取代了我」、甚至「餘下空殼的我/不過是它臨時的居所偽裝」。瘂弦認為這是「詩人在孕育一首詩,或者懷抱一個愛情」,但畢竟詩歌並無點明原因,讀者也無法深究。而正正是這種無法深究,那才更添作者痛苦的神秘感。正如異形從天而降,誰人能夠預測呢。就我個人對短詩、分行節奏和詩藝的愛好,我是偏好〈春〉多於〈異形〉。但正正是〈異形〉,它將全詩林林總總上班下班愛情生活病患的痛苦,再提昇成為「異形」這個意象,潛伏在體內,隨時準備發難。「異形」既有潛伏,同時又會主動攻擊人,這與〈春〉、〈俘虜〉的詩句,又是異同工,同時包涵矛盾相反的意涵。以《異形》為書名,可算是總攬各種人間痛苦,提煉昇華成一個極具攻擊性的意象。
注釋
[1] 這裡我在臉書上和淮遠討論過。淮遠認為全詩如在這裡結束,非常完美。很同意這個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