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PLE》第十一期「親愛的乘客,我們離開吧」】公路旅行、摩托車維修作為思辨方法──《禪與摩托車的維修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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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PLE》第十一期「親愛的乘客,我們離開吧」】公路旅行、摩托車維修作為思辨方法──《禪與摩托車的維修藝術》

* 原文刊於《SAMPLE》第十一期「親愛的乘客,我們離開吧」

2013年左右,一位影響我至深的書友即將遠赴美國繼續學業。臨行前的夜晚我們在公園喝了一打青島,酒意中他向我推薦了一本名字頗詭異的書──《禪與摩托車的維修藝術》(下稱《禪》)。難道是講和尚騎摩托車的小說?我在大學時為這本書專程選修了「禪、佛教與現代社會」,了解佛教歷史與禪學基礎後才真正開始閱讀。首先必須釐清,千萬不可因「禪」字便先入為主以中國禪宗角度去閱讀此書。

作者波西格(Robert M. Pirsig)1928年生於美國,禪學源自印度,傳至中國,再到日本,其後由日本禪師鈴木大拙傳入美國,可以說西方禪學思想本質上與東方禪有所不同。波西格曾在貝納勒斯印度大學修讀東方哲學,融會東西禪學的他在書中展現出自我修行、省悟以外,禪的另一種「用法」──思辨。了解東方禪的人可能會覺得荒謬,東方禪一定程度上具有否定理性的特質,而思辨毫無疑問是理性的工具,二者怎會混為一談?

《禪》雖出版於1974年,書中內容大致可分為三條線,主幹為1968年與兒子及友人進行的公路旅行;副線「裴卓斯」是作者與過去的自己對話;輔線則以摩托車維修工具、過程及方法闡述理性、科學觀、經驗、先驗以及禪等哲學詞彙。此書是波西格一生經歷及哲思的薈萃,而他身處的時代正是垮掉一代(Beat Generation)。美國達到現代化巔峰之後,人們開始反思並叛逆社會主流思想,包括科學至上、物質主義、社會道德標準等等,轉而重視精神皈依與信仰重塑,其中至關重要的是為與主流對抗的精神痛楚找尋出路。而禪學核心恰恰是「離苦得樂」,禪並破除了西方長久依賴的二元對立的邏輯秩序,波西格僅以禪作思想基點,摩托車維修作橋樑,借公路小說的形式將實踐與哲學思考串連,寫成這本通往真理的引導之書。

波西格先以工具說明「二分法基調」。書中談及「基調」是一種討論模式:「探討一件事物時,可從表面談起,也可從基調談起。」基調即思考的原點。而這種原點又可分作「古典式」及「浪漫式」,波西格用引擎、機械素描及電路圖說明,相同的三樣物件,浪漫式的人只能看到「專有名詞、線條、數字一長串」便覺得枯燥無趣,而古典式的人卻能看透其中的「線條、圖形、符號」而為此着迷。他又將此種現象映射在旅程上,當波西格與友人在「應該自己學習維修還是找修車師傅」這件事上出現分歧,他發覺友人與自己並不在同一個討論維度,友人始終被「科技」的概念所束縛,既看不見維修的美好,也體驗不到騎行的樂趣。

當然,二分法基調並非波西格發明,他只是以摩托車維修作比喻來總結前人邏輯上的二元結構,好在接下來的內容中提出「質素」(quality)這一概念。在此之前,波西格為讀者詳細介紹了一輛摩托車的基本零件以及構造:

電力傳動系統包含汽缸、活塞、連桿、曲軸,以及飛輪……點火系統包括交流發電機、整流器、電瓶、高壓線圈,以及火星塞……

他刻意冗贅的句式羅列種種部件,卻不加以解釋,目的在於讓讀者拿起他所繪製的「刀子」:

我的描述解釋了摩托車零件是「甚麼」、說明了引擎能「如何」發揮功能,欠缺的是以插圖分析「在哪裡」,也欠缺了解說工程原理的「為甚麼」,無法解釋摩托車構造的原理……這種描述裡有一把刀在運作,一把一刀斃命的刀子。這把智識的解剖刀鋒利而明快,動作快到你有時看不見。你會產生一種幻覺,以為所有零件只是裝在摩托車裡,依照它們存在的樣子來命名。然而,這把刀對摩托車的切割方式,能決定它們的名字與組合方式,使得解剖過後的部位與先前大相徑庭。

波西格之所以要披露這把凶器的存在,是為了讓讀者意識到「分析」的存在,我們大多誕生於理性智識這一體系的教育之中,習慣地將所見、所聞、所觸碰之一切事物都先用刀子戳一戳。某些人透過學習精通了這把刀,刀子愈發靈活、鋒利,操作刀子的人漸漸帶有權力感,於是當:

他目睹某件事物病魔纏身,開始動刀,愈切愈深,以深入病灶……無奈的是,他勞心過度,而且投入過深,最後真正的受害人是他自己。

這個人就是「斐卓斯」,即過去的波西格。

被智識的刀子反噬的現象可用東方禪的「執」來概括,過於依賴理性、過分投入分析,最終導致靈魂的痛苦。波西格曾在學術界提出過發展質素理論(Metaphysics of Quality),卻被當時崇尚科學觀及二元觀的學院派嗤之以鼻,在理論追求與個人內在的夾縫中,波西格幾近崩潰,最終被送入精神病院,接受廿八次電痙攣治療後,他才從「執」的輪迴中超脫,出院後寫下這本書,以另一種方式表述自己的理論。

就像禪學否定價值卻也建立起「禪」(Zen)的概念一樣,波西格點明刀子的危險,卻也認為刀子對於破除古典與浪漫的二元對立是必要的,唯有如此才能使事物的「質素」顯露。「質素」的構成在書中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是波西格的靈魂化身「斐卓斯」在大學教授修辭學時,發覺無法向學生闡明「質」(quality)的定義,我們都隱約知曉「質素」二字的意思,但卻始終無法形塑、說明它,書中就以寫作為例,有些學生文筆不差,可就是寫不出、寫不好文章,就像讀詩的人常常說的「詩氣」、「詩質」,波西格首先指出「質素」無法被納入智識的體系,它無法被分析,無法被說明。

第二階段則是釐清第一階段容易產生的混淆,波西格並非將「質素」與「智識」對立構成新的二元,他進而指出世界的構成應該是心、物、質素三元。這裡波西格的佛教思想就露了餡,佛教禪常常被視作唯心、唯物以外的第三體系──唯識論,既不認同純粹物質,也不一味反對物質。唯識着重精神與物質的相互呼應,波西格指出,扳手同時具備古典的物質功能,及浪漫的機械美感,所以扳手的「質素」是超越古典與浪漫、物質與心靈、主體與客體的,它可以「捕捉體系,馴服體系」扳手的存在自身是不受思想及靈魂拘束的。

「質素」是超然的,第三階段波西格將「質素」與「道」融為一談。所謂「道可道,非常道」,斐卓斯指出智識的弊病在於要將一切納入「可名」、「可道」的框架,就像馬奎斯《百年孤寂》開頭所寫:「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事物存在於有名之前,若急於用語言(即智識的系統)去理解,便會失落原點,是以嬰孩比成人更容易看見質素,唯有質素才使人的靈魂感受到與世界合一,才能治癒垮掉一代,或說智性帶來的痛楚。

一趟公路之旅,亦是波西格直面過去的歷程。這本書既是脈絡清晰的哲學書籍,也可以是溫馨風趣的公路文學。在路途的終點,波西格與斐卓斯合而為一:「我們贏了,從現在開始,情況會好轉,人多多少少能直覺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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