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就現在來說,車禍幾乎是唯一可以合法奪取他人生命的手段。速度、暴力和侵略性的向量主導車禍的死亡……[1]
交通意外的發生,很多時候是在「嗰個落雨嘅晚上」,與「嗰條濕滑嘅公路」和「嗰個粗心大意嘅司機」相關。人說意外意外,指意料之外。那麼在意料之內發生的交通意外,可以是怎樣的一回事呢?英國作家巴拉德(J. G. Ballard)於1973年出版的小說《超速性追緝》(Crash),敘述第一人稱主角詹姆斯.巴拉德(「我」) [2]、馮、海倫等人物在現代社會所追隨的信仰與儀式──車禍排演、觀看高速公路的車流、編造車禍、研究車禍現場、複製著名車禍場景、在被毀的車子裡做愛、與因車禍受傷的人做愛……演繹的是對機械金屬的戀物癖(sexual fetishism)和一場場車禍的膜拜。他們的執迷在於創傷所能誘發的情慾,車禍現場成了小說人物日常生活的場域,而車子就是他們那私密而親稔的時間與空間。
閱讀《超速性追緝》,不難發現所有章節都離不開機械的迷戀、性愛的想像或情慾的書寫。撞車這種宗教,以小說另一主角馮為首,所有認識馮的人都接受撞車變態的情慾傾向,「我」則透過馮來體驗撞車的真諦。馮信仰的是,(車禍的)「這些創傷是從變態科技通往新的性慾的鑰匙」。意思很直白,從「我」的身體打開因車禍而來的傷口、疤痕,使其成為了一個個新的性器官,所以「我」和其他主角,總是熱烈地迎接「意外」:
我夢想其他能擴增這孔洞貯藏的車禍,將它們與更多汽車工程零件、與越漸複雜的未來科技聯在一起。什麼傷口能創造熱核反應爐、鋪白磁磚的控制室之隱形科技,或電腦電路神秘情節的性交潛能?……我如馮教我般想像可能發生在名人與美人身上的車禍,可以用來豎立情慾幻想的傷口,各種頌揚着尚未被想像出科技之潛能的超凡性交。 [3]
這樣好像可以理所當然地說:《超速性追緝》是一本情色小說。 然而,它的敘事修辭並沒有營造出引人入勝的情慾感知,身體官能的表達單一乏味,字眼都是一些技術性的詞彙,例如肛門、直腸、下體、交配等。對於這種操作性的語言,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認為:發生於性愛與死亡的交感──彷彿說,他們的交媾是根據某種超級設計的技術而來,並不是根據情慾的歡愉。[4] 橫貫全書的性愛描述,不為誘惑,不為高潮,只為單純而直接的溢出。所以,不論故事情節寫得有多激盪,在閱讀時,其實難以勾起人們的性慾,也難以從文字中感受到小說人物的慾樂。
那麼,這真的是新性慾嗎?事實上,「我」和馮渴望的超凡性交,卻先是建基於自身對肉身的否定,再以車禍使「我」與車子暴力地交合,才達到超越肉身的歡愉。如果說這是新性慾,就是抽象地把性慾凌駕於身體之外;對自然肉身的否定或缺席,新性慾似乎難以成立。而且,說到身體的破壞,在文本世界裡非常普遍,例如死亡、創傷、肢解,這大多會被分析為「閹割」或缺失的喑喻,如權力上的閹割、自由的缺失等。值得注意的是,《超速性追緝》寫的沒有閹割的意圖,反而是從身體上的創傷來展現自我。
巴拉德筆下的馮,是位有學問、野心勃勃又精於自我宣傳的科學家。他最渴望的,是與電影女星伊莉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在車禍共赴高潮的那刻死去,來「與他的性慾終於完成了最終的交合儀式」。「我」和馮一起積極地籌備他和伊莉莎白.泰勒的死亡儀式,一直暗地追查行蹤、研究車禍傷痕、研究最佳的死亡姿勢,在腦內為她精心設計各種可能的死亡車禍,並進行預演。馮認為,他的肉身死亡,精神卻會因自己與伊莉莎白.泰勒的肇事影像,而被媒體一直流傳。可是,小說另一人物席格瑞夫的一次扮演、一次車禍、一次死亡,徹底地破壞了馮的計劃。然而,最令馮難過的原因是:
這並非席格瑞夫之死,與其這樣認定,還不如說這是席格瑞夫以自己穿戴着伊麗莎白.泰勒假髮和戲服的這起撞車,搶先佔去了馮為自己預留的真正死亡。在馮心中,從那車禍起, 女演員已經死了。對他來說,現在所剩的,唯有安排時間地點等形式上的事項,安排她的肉進場與他結婚,雖然那場婚禮已經在席格瑞夫車子血淋淋的祭壇上被慶祝過了。[5]
其後,「我」也再沒見過馮。十天後,馮駕着「我」的車,與伊莉莎白.泰勒的座車相撞,死在公路上。不論是「我」、是馮或是其他人物,走的都是不歸路,看到種種悲劇的預視。不像悲劇人物,馮是個能實現志向的人,儘管他終究沒有完成心願,但是,他的自我,卻早已在傷口和車禍裡慢慢實踐出來。所以,巴拉德寫的預示,還是有積極的面向。這樣的鋪排很精彩,曖昧地呈現人與科技、身體與機械、生活與交通的關係,矛盾愈深,拉据得愈吃力,愈覺真實。
撞車這件事,從根本來看,是割斷人類身體與交通科技交合的一場毀滅。然而,巴拉德筆下的語境,充滿極端的性質──極端的身體、極端的科技、極端的人倫關係、極端的性愛。「撞車的反常科技批准所有的變態行為」,這樣的超現實文本世界裡,《超速性追緝》裡的一場場毀滅,不是為了破壞,也不是為了區隔,而是為了交合。毀滅的張力造就了編造車禍的目的:身體與科技、人與機器的再交合。那個「再」和「交合」,不止是「再次」、「連接」的意思,內裡更包含更緊密、更深層次的意義,如情慾交歡、自我等。 如布希亞所言,科技是身體的致命性解構。身體再也不是一個功能性的媒介,而是死亡的延伸。[6] 大量的傷痕與強烈的撞擊感,顯得格外迷人,這近乎死亡的極端體驗為巴拉德筆下的小說人物帶來極端而稱心的歡愉。最終推進至一日常生活邏輯:身體與科技二為一體,互相誘惑,無法分離。所以,巴拉德寫的就是科技快速發展的某種趨勢,繼而成為一個變態的邏輯,這大大決定了人們說話、思考和生活的語言,要麼拒絕,要麼照單全收。不過,這套語言只是一個暫時備用的體系,最後會突然爆發,《超速性追緝》就是其一可能爆發的面向。
注釋
[1] 詹姆斯.巴拉德著、張馨濤譯:《超速性追緝》(台北:商周,2003),頁56。
[2] 由於小說裡的第一人稱主角與作家同名,為免混淆,若說小說人物巴拉德時,將會以「我」來作替代詞。
[3] 巴拉德:《超速性追緝》,頁190。
[4] 尚.布希亞著、洪凌譯:《擬仿物與擬像》(台北:時報,1998),頁224。
[5] 巴拉德:《超速性追緝》,頁196。
[6] 布希亞:《擬仿物與擬像》,頁215–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