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裡,後花園更熱鬧起來了,蝴蝶飛,蜻蜒飛,螳螂跳,螞蚱跳。大紅的外國柿子都紅了,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每一棵茄秧上結着三四個、四五個。玉蜀黍的纓子剛剛才茁芽,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繡花的絲線夾子打開了,紅的綠的,深的淺的,乾淨得過份了,簡直不知道它為甚麼那樣乾淨,不知怎樣它才那樣乾淨的,不知怎樣才做到那樣的,或者說它是剛剛用水洗過,或者說它是用膏油塗過。但是又都不像,那簡直是乾淨得連手都沒有上過。
──蕭紅《後花園》
最近在重讀蕭紅,當年囫圇吞棗就過去的東西太多了,是時候好好補補課。許鞍華當年拍《黃金時代》的時候說:「蕭紅是這樣一個女人,她吸引魯迅、蕭軍等那一個時代裡最重要男人的目光,四十年前我就想拍她了。」可是我想,蕭紅的卓越才華和如此值得玩味的一生,又何必要通過所謂重要的男人的目光來得到確認呢?
在有限的閱讀經驗裡,蕭紅是最會描寫「飢餓」的作家之一,或許是因為她的一生實在是有太多「飢寒交迫」的窘迫困頓和匱乏。我至今仍然記得她在《餓》裡,如何描寫自己實在太餓而動了偷鄰居家的「列巴圈」念頭時的羞恥,就連冬天的窗子結滿了霜又融化的情景也被她形容成「好像在行人道討飯的母親的臉」。
蕭紅身上可談的話題的太多了。六月裡,我會想起來的是她在《呼蘭河傳》、《生死場》或是散落在其他篇章中有關她童年經驗裡「園子」的描寫。
住在呼蘭河小城裡的祖父有個大花園,年幼的蕭紅就在這園子裡看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把狗尾巴草當作是穀穗認真留着惹得祖父大樂,用水瓢裝滿水往天空使勁兒潑灑玩耍,玩累了就隨便找個陰涼的地方草帽一遮就睡過去了。總之呢,就是「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他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的飛,一會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牆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若是單純講述童年生活的無憂無慮,恐怕少了點對生活真正的體悟顯得過於淺薄。蕭紅也寫園子周遭的四季流轉,寫「忙着生、忙着死」的人和畜牲。這裡面有一種富有神話色彩的循環往復的天長地久,但歷史的危機感早已降臨在這片土地上,人們不得不用一種卑微的、原始的方式接受着自己的命運,卻不自覺地流露出另外一種生命力來。這樣的寫作情緒我後來在嚴歌苓的《陸犯焉識》裡找了同樣的感覺:
冬閒就要過去了,我們的體力都恢復了許多,皮膚也不那麼黑了,婉喻,春天如期到來了,拉水的母馬要生小馬駒了,可是生了一半難產生不下來了,我們借來了大繩,拴住小馬駒的後退,把它拉了出來,當我們看着小馬駒掙扎着,站在了開滿黃花的草地上,我們感覺,春天真的來了…。
園子裡的無憂無慮自由奔跑和園子外的生命狀態,以及蕭紅個人的境遇與整個時代變革似乎都可以形成一種參差的對照。
我一直對「園子」有一種情結,理想中的園子不一定種有甚麼了不起的花卉,有名的甚麼樹,也不需要認真設計過,有甚麼千迴百轉的小路,亭子,但一定是富有生氣的,甚至是一堆自由瘋長的瓜果、野花野草也可以。童年讀物裡,最喜歡美國作家F. H. 伯內特 的《秘密花園》,小時候一讀再讀過好多回。《秘密花園》裡,性格孤僻的犟小姐小瑪麗從小在印度長大。在父母雙亡之後,瑪麗被送往英國姑父的莊園。在這座帶有神秘氣息的莊園裡,瑪麗認識新的小夥伴,牧場少年迪肯以及體弱多病的表哥克林。此外孩子們還發現了一個關閉了十年之久、甚至連大門都很難找到的秘密花園。三個性格迥異的小孩開始自己挖土種花好讓花園重獲生機。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們辛勤勞作,在花園裡玩耍、觀察每一種生命,和知更鳥交朋友,感受時序的變幻,泥土裡新鮮的、濕潤好聞的味道,感受陽光是如何透過枝葉的縫隙裡傾灑下來,「這神秘、深沉而又可貴的寂靜彷彿在慢條斯理、一遍又一遍地竊竊私語」。慢慢的,瑪麗變得不再充滿戾氣,就連表哥克林也重新變得強壯起來,孩子們和花園一起,日復一日地變得更加充滿生氣起來。孩子們的變化完全是在與自然相處的過程中完成的,並非是由理性知識或是現代健康觀念的規訓中實現的。今天再讀一遍這本童年小說,也依然覺得非常令人動容。
去年諾獎得主,波蘭作家托卡爾丘克熱衷於探索歷史、時間和生命的秘密,並且非常擅長描寫自然事物的氣味、觸感,這恐怕也和她長期生活在鄉村,對大自然有直接的親歷性分不開。比如代表作《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以及《太古和其他時間》,作家的筆觸總是能夠遊走於神話、歷史、日常生活,編織出一個能夠調動讀者各項感官的夢境。我想,我們經驗世界的方式是真的變了,橫亙在過去和現在之間的便是鄉土和都市。生活在都市裡,很難感受到那種事物生長、衰老、再生,我們經驗時間的方式是通過手機上的數字變化而已,伴隨而來的則是生活中的神性時刻的小事。如果童年裡沒有「園子」,沒有與自然事物相處的經驗,我會感到一些可惜。
瑞典導演伯格曼曾這麼自陳過:「我一直停駐在我的童年,在逐漸暗淡的房子內流連;在烏帕沙拉寂靜的街上漫步;站在夏日小屋前,傾聽風吹拂大樺樹枝椏的婆娑聲。我在零散的時光中漫遊,事實上我一直住在夢裡,偶爾探訪現實世界。」生活或許是需要仰仗一些記憶才能過得下去的,即使是深邃如魯迅,也會說出「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在之後顛沛流離,遭盡白眼的人生路徑中,蕭紅想必也無數次地想起那個童年自由自在,感受着萬物時序變換的園子吧,因為這是在無數的黯淡生活,潮起潮落中,抬起頭來看到的永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