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獨居的你發現家裡長期住了個陌生人──艾力克.菲耶《長崎》的惆悵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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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獨居的你發現家裡長期住了個陌生人──艾力克.菲耶《長崎》的惆悵失重

假設你是個五十六歲的單身男性上班族,每天規律生活,不做無謂交際。某天你回家後,發現冰箱裡的東西移過位,果汁被喝了,乳酪也被吃了。這不是鬼故事,你也不太信邪,於是你在家安裝了個攝影機。然後,你發現,家裡有個女人長期躲在暗房裡,跟你同居了一年,當你上班時就出來泡茶喝,煮飯吃……

這就是法國作家艾力克.菲耶(Éric Faye)中篇小說《長崎》的開首,故事根據一則社會案件改篇而成,2008年一名日本福岡男子發現自己家裡的東西被移動過,就安裝了攝影機,卻發現有個失業的女人住了進來。深受這篇新聞震動的菲耶,以小說家敏銳的直覺知道:這是可以寫的。但究竟如何寫呢?在法國,失業者有救濟金,我們換個角度想,香港根本沒暗房可以躲,台灣單身漢應該不會住那麼大的房子,美國人應該會直接把她給槍斃了。而日本,大概是最適合書寫這種荒謬與孤獨的舞台。

在動手書寫《長崎》之前,菲耶先去了日本做實地考察,更佐證了這故事只能在日本發生。「人們在榻榻米上行走,赤腳或穿襪,走起路來寂靜無聲。」他寫道,「透過活動拉門進出房間時,一樣寂靜無聲。」這提供了故事的合理性,當然,新聞也真實發生過,一種變異的寄生上流。在小說裡,那名被抓到寄居的女子孤寂而疏離,她失業且無家可歸,在這種灰暗且無望的基調中,無論是破壞、毀滅、不安,皆是寂靜進行,又漠然地退場。就連讀完小說後給予讀者的餘韻,也是安靜的。

 

他們連眼神都不願意交換

《長崎》的兩名主角,五十歲的男上班族與無業的女闖入者,皆是社會的邊緣人,只是一個在法律之內,一個不是。前者不擅交際,後者沒有交際機會。男主角處於一種漠然的生命狀態,他的獨白是灰暗的:「這就是現代人的生活。你的存在延展於失敗與成功之間,在霜降之後與樹液再度循環之前。」他曾把自己與年輕同事作過比較,但就僅此而已,也不會作出甚麼改變。而失業的女子,早就放棄把自己跟社會的任何人比較了。「她是一名長期失業者,長期沒工作,長到已喪失當失業者的權利。」她可以被歸類為不可回收的社會垃圾,後來找上了這個可以寄居的公寓,一住就是一年,食物則到便利店撿剛過期的解決,活着就好。

兩名主角的生命經驗本應是組平行線,如果說男主角有甚麼慾望,他的慾望就是不被打擾。五十六歲的他過往可能有些情史,有些故事,如今就只是個平凡的氣象預報員,每天八點上班盯着屏幕直到下班。結果他的生命以最糟糕的方式被打擾了,他渴望自己不會流動,儘管無根無依無靠無女人,但也可以一路撐到退休。結果,就像齊格蒙.鮑曼所說的:「我們行走在一個雷區上,清楚地知道這裡到處都是地雷。但是我們不知道它們在哪裡,甚麼時候會爆炸。讓我們感到害怕的,正是這種持續的不確定性。」男主角踩到了最恐怖的雷,所有他以為只屬於他的果汁、乳酪、茶包、飯鍋,全都被動過不只一次。於是,他唯一一次激動起來,他說:「我再也無法有在自己家的感覺。」這是這組平行線唯一相交的一刻,他們在法庭上對質,但他們連眼神都不願意交換。

閱讀《長崎》的經驗是惆悵的,如果有些文學給我以悲傷、憤怒或困惑,菲耶的這部中篇所給我的震撼是靜默的,靜默而深沉。一個甚麼都不要求的主角與另一個維持最低要求的主角,他們所產生的戲劇張力只能是外部,在於他人目光,在於法律與空間。在男主角眼中,他人甚至不算一個地獄,只是舞台而已。他在其中走走停停,以為無事發生的背後原來被他人貼得那麼近。按道理來說,《長崎》是一段不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是個遙遠的故事,卻詭異地在情感方面回彈到我的身上。

也許癥結就在這句,當女主角在獄中思考時,她想:「他應該知道,不久後我就要被這座城市稀釋,或許,離開。」也許我們都寄生在某個空殼般的機構當中,移動他們的東西,直到被發現之前,苟延下去。

他們倦怠地活着,把對方視之為物

《長崎》這次在台灣再版,小說正文只有一百頁,書末卻新增了三篇書評與兩篇報導,嘗試為這部著作建立經典性,也以豐富多角度的前行研究為讀者補充更多知識,尤其是為何把故事背景從福岡移到長崎。其中,王聰威以文學角度分析《長崎》作為中篇小說的美學效果,他指出「原本是新聞媒體不會報導或只是提供片段的消息,必須由小說家『重新虛構』產生完整故事」,而菲耶重新虛構的方法則是使用人稱變換的方式,忽然從男主角第一人稱跳到女主角第一人稱,又轉到第三人稱旁述,王聰威指出這「有種傾倒失去平衡之感,原本與角色的熟悉感被硬生生切斷,變得像陌生人,拘謹而緊張」。我認為這並不是貶義,在文學藝術上失重並不代表墜落,反而為騰挪轉移提供了空間。這種險招可以解釋為菲耶的藝高人膽大,至少,人稱切換後的惆悵感更為複雜了。

中篇小說在美學上折射出來的是特殊的光,因為短篇小說限制了人物成長的空間,長篇小說則必須提供角色與社會背景因素,《長崎》在短短一百頁裡反覆拷問讀者的問題是:作為一個無根無感的人,既然知道自己隨時都可以被替換掉,連保住日常安寧都不容易了,當異物的全面入侵會造成多大的不安震動?如果這是短篇,也許男女主角會在一次對質時情緒崩潰或昇華,再留下一個有餘韻的結尾(可能是空鏡頭或往上拉到天空再淡出);如果是長篇,就得花費許多篇幅知道他們過往發生過甚麼事,尤其是長崎這個被核爆過的城市,歷史資料必然會過於冗餘。

因此《長崎》並不適合以上兩種篇幅,它的人物不會成長,事情不會好轉,世界依舊如此,社會繼續運轉。女主角不可能獲得救贖,男主角也不可能獲得更好的人際關係,他們倦怠地活着,把對方視之為物,當發現了就一拍兩散。沒有愛,也沒有恨,只有震動,而男主角對於冰箱的關注度甚至比闖入者和同事還要高。「某種程度而言,我的冰箱相當於我的未來,不斷重新循環。」這才是他心生憤怒的真正原因,他的未來被玷污了,雖然只是半瓶果汁和一個乳酪,但這就是他唯一剩下的尊嚴了。他說,這甚至算是一種強姦。

選擇中篇小說作為載體,在於作者進可攻退可守,可以省略的背景故事一筆帶過,歷史背景寥寥數筆勾勒出大概形狀則可。王聰威分析日本中篇小說「就像我們習慣說日本美術設計擅長留白,擅長建築的空間營造與收納,他們也擅長透過句子與篇章長度的設計,設法規限出適合整篇小說的時間感與空間邊界,以決定中篇的『存在感』,往往能夠捕捉那模模糊糊的世界面貌。」不過,他批判《長崎》的結尾相當草率,忽然有甚麼被抽走了,腳變得很輕。我在這裡保持懷疑態度,儘管在這篇書評裡我想以無劇透的方式處理,但這個一筆勾過(卻在最後一段提供了展開更大格局的可能性)的結尾,我反而認為是因為它的戛然而止,才能強化出小說的濃重惆悵之感。

 

我做甚麼都沒心情,心差不多已死了

鮑曼在《流動的現代性》裡提過一個概念,現代人就像一堆柱子圍在一起,「許多單獨的個體可以緊緊靠在一起消解他們獨自的個人的恐懼──的短暫的聚合」,但這些柱子並不會真正融為一體。打個東方一點的比喻,我們就像餐廳裡的一群筷子,彼此互不相干,偶爾被抽出一雙用完洗過放回去,下次就不會再是相同的組合了,也很難期待整盒筷子會共同行動。在《長崎》裡那兩位主角,在神奇得近乎魔幻的場境裡並排在一起過,但他們連眼神都沒交換到,洗了一次就回歸那筷子般筆直的平行線當中。

男主角說:「我從來不喜歡成功的人。不是因為他們成功,而是因為他們從此變成成功的玩具,變成一個盲目的自我。無論如何,自我是人的終極目標。危機使人變得孤單了些,談話中大量出現的這個「我們」還能表示甚麼?「我」不去圍坐在營火旁,獨自離開,在一旁監視。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會比鄰居存活得更好,而這一點也一樣,恐怕也是做人的最終目標。」

鮑曼對於這種生命狀態的回應是悲觀的,「生活在自我譴責和自我蔑視的風險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眼睛盯着他們自己的表現,因而注意力從個體存在的矛盾被共同生產的社會空間上轉移開,男人和女人自然而然地被誘使去降低他們處境的複雜性,以便弄清楚自己痛苦的原因,並因而在採取補救行動時,變得容易處理和易於忍受。」當男主角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時,他就只想過平靜的生活;至於女主角,她就只想更舒服地活着。這些柱子,這些筷子,在社會當中浮沉又被清洗,一點變化的契機都沒有,換言之,沒有革命。這也許就是《長崎》如此令人惆悵的原因,它是個優美的故事,優美得倒映出灰白而絕望的光。

在女主角被捕之後,男主角破例因為同事們的盛情邀約下,破例加入他們的酒局。這群人向他舉杯歡呼,像他成為了個英雄,男主角心想:可不可以別再笑成這樣。然後他們不停地喝,其中一個人開始講故事:「1945年8月6日早晨,一個商務人士在廣島一家旅館醒來。他是在前一天才抵達當地的。幾分鐘後,他奇蹟般地在摧毀了整座城市的大爆炸中存活了下來,但整個人受到無比驚嚇。他想盡辦法回到老家,長崎。然而就在8月9日,他回到家後隔兩天,第二顆原子彈的威力把他震出了房間。」所有人哄堂大笑,男主角說,他笑了很久,不過是「應該笑多久我就笑多久」那種,應酬的笑。那時他心想的是,關他甚麼事,他想回歸正常生活,不要在這裡瞎扯尬聊。

高舉着「太陽與鐵」精神最後就切了腹的三島由紀夫寫過,「管他原子彈再度落下,我都無所謂,我最關切的是,地球的形狀是否因此變得更美麗。」美麗嗎,還是人類會繼續進步嗎?倦怠、疲憊、透明得失去一切力氣的男主角的生命狀態,存在着任何的歷史感嗎?他的人設就如王聰威的文體分析那樣,是失重傾斜歪到一旁的,聽完那個原子彈的故事,他慢慢走回家。他說,「我一點也不想立即躺下睡覺。其實我原本可以去河邊閒逛,那裡有幾家有點曖昧的小酒館;但我完全沒那個心情。我做甚麼都沒心情,心差不多已經死了。」

《長崎》的惆悵,就在於這種雖生猶死的現代生命當中,顯露無遺。一切流動,一切美麗,冰箱裡的食物或便利店的過期糧食,全都稀釋了,那就是我們的精神面貌,稀得像筷子怎樣都挾不起來的白粥,又被偷偷移動過了。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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