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的《跳舞的熊》是本有趣的報導文學,熊還會跳舞,那麼兒歌裡大笨象會跳舞馬騮會上樹狐狸會打筋斗也可能是真的。我幾乎立即想到YouTube上的,俄羅斯人養熊或是跟熊一起開貨車那類型的迷因影片。Meanwhile in mother Russia, bears hunt you。最近俄國實施居家隔離,有人謠傳政府放出600隻老虎、800隻獅子來阻止民眾外出,外交部發言人出來澄清說:「在俄羅斯街道上放出老虎和獅子的笑話很有趣,不過在傳統上,如果我們要這麼做,要放也是放熊出來比較有效率。」
不過,《跳舞的熊》寫的不是俄羅斯,而是昔日蘇聯的衛星國保加利亞,從許久以前那裡的吉普賽人會訓練熊與他們一起表演,有時在廣場,有時在餐廳,表演者有時與熊摔角,又會讓熊替來賓按摩背部。受訓練的熊會模仿各種人做的事,比如新娘的吻手禮、運動員拿到獎牌、足球員假摔等等。當然,牠們會跳舞,牠們表演了那麼多最後得來的名字是「跳舞的熊」,我覺得蠻不公平的,應該叫表演的熊之類。不過這也讓我們看見,魔幻寫實其實會在真實世界裡發生,只是離我們較遠。
有些表演者對熊很好,比如說這位馬林諾夫,他說:「我給牠吃很好,因為如果牠肚子餓,就不會想工作。牠每天可以吃掉八條麵包。有句保加利亞諺語是這樣說的:『饑餓的熊不會跳霍拉舞。』霍拉舞是我們的民族舞蹈。我完全同意這句話。你如果不給動物東西吃就別指望牠會為你工作。我們一個月給牠洗一次澡,因為牠很喜歡泡澡。你說,你在某處讀到馴熊師會讓熊站在火熱的鐵板上,訓練牠們跳舞,這只是編出來的故事。也許二戰以前會這樣做,我不知道。但是戰後一定沒有。」聽起來就樂也融融,人與自然,熊在他的敘事裡就是可愛的形象。
然而這種可愛也需要付出代價,因為就連這位馴熊師也坦言,「哈卡」必須存在。
唯一我必須折磨薇拉的時候,是我把「哈卡」(holka)穿到牠鼻子中的那一次。
我把牠帶到森林。
我生了一小堆火。
我燒紅了金屬棍。
我對牠說:「這會讓妳痛一下,孩子,但必須如此。否則我們沒法控制妳。妳要不就會傷害我,不然就是傷害其他人。」
沒有別的路。「哈卡」就像是方向盤,沒有它,你無法把熊帶到你要去的地方,因為牠會掙脫,而熊可是有兩百公斤重啊。
首先,我用燒紅的棍子在牠鼻子中打洞。
牠猛烈掙扎。並且吼叫。
牠試圖從我手中掙脫,但我用盡全力,用膝蓋和手肘夾住牠。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熊的鼻子很敏感。給熊上「哈卡」的人,一定得是之後照顧牠的馴熊師。為甚麼?因為熊會一輩子記得這件事:你給牠穿了鼻環,這表示你是牠的主人。『哈卡』像是方向盤,而你則是握着車鑰匙的人。
之後幾天,薇拉還會一直去摸鼻子。但幾天後牠就忘了這一切,把「哈卡」當成是自己鼻子的一部份。
這算是必要的犧牲嗎?關於愛,關於養育與馴化,關於人與動物,關於表演與賺錢?讀《跳舞的熊》時我思考的問題,顯然早就有人想過了,在2007年保加利亞加入歐盟後,跳舞的熊被立法禁止了。在自由世界看來,跳舞的熊違反動物權益,負責收回熊的職員說:「世界已經往前走了,我們現在在二十一世紀,人們用iPhone聯絡,還可以上太空。在這樣的世界,沒有跳舞的熊的位置。但有些人就習慣了這樣的工作。他們的人生就是如此了,他們很難改變,這我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於是他們威逼利誘,把保加利亞裡所有跳舞的熊都要回去,並建了一座跳舞熊公園,裡頭安置了幾十頭昔日的跳舞熊,他們想讓熊們重拾野性,終極目標是讓牠們回到大自然。於是牠們被摘去了哈卡,並由獸醫定期檢查。所有的熊都有皮毛與牙齒的問題,因為牠們過往的主人都給牠們吃甜的,而且每天喝酒喝到上癮。牙齒都被打掉,以確保不會咬人。因此德國的牙醫每年都得來一次。但最麻煩的也不是生理問題,一個公園的工作人員這樣說:
當我們終於把牠們放進森林,牠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自由甚至會讓牠們暈頭轉向。牠們甚麼地方都想去,甚麼東西都想拿來看看,甚麼事都想嘗試。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如果有人二十年來都被鐵鍊拴着,這是正常的反應。
雖然公園的熊有着根據季節變化和身體需要而設計的完美飲食,雖然牠們有專屬的松樹、游泳池和十二公頃的公園,雖然牠們有訓練有素的團隊日夜照顧,試圖在各方面協助牠們(甚至試圖猜測牠們的想法!),雖然牠們擁有自由而且每天都更瞭解如何運用它──但有一件事,是公園的工作人員不願意談論的,就算會談,也帶着某種尷尬。
即使德國的牙醫經常來給牠們看病,即使有人定期給牠們檢查血液、尿液、糞便,即使牠們的白內障已經被治好,即使牠們的前任主人現在得了心臟病、癌症、肝硬化或是已經過世,即使有這一切──
幾乎所有的熊
到今天
都還會跳舞
────────
《跳舞的熊》不只談到熊的困境,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真正想講的,其實是轉型正義。書中前半部分講的是熊被帶到公園後,一輩子遺忘不了過往的訓練,而蘇聯解體後,或稱為共產主義宣告失敗後,那些一輩子靠共產主義制度過活的人們,該如何處理他們被強加於身的自由。於是好些走私者、流浪漢、革命分子、罪犯就進入了視野。幸好那些熊不懂得購買軍火,不然牠們應該會跑遍整個保加利亞一邊跳舞一邊大開殺戒。
其中一名與跳舞熊作對比的是位「月台女爵」,這是一位五十五歲的波蘭老太太給自己的綽號,跛腳的Lady Peron。她睡在不同火車站的月臺裡。作者找到她時是在英國的維多利亞火車站,從波蘭開過來的客運停在這,她就在這裡過了五個月。女爵在波蘭曾有一座農舍,但木板條早就腐爛了,屋椽也被風吹斷了。而波蘭政府沒有絲毫想要幫助她的意思,但她發現,跛腳的老女人到哪裡都會受幫助,到處都有人問她想要甚麼,又幫她搭車。於是她輾轉來到了倫敦。
在訪談的最後,女爵問:
您和我解釋解釋吧,為甚麼他們不想給我公寓?因為國家很貪心。如果它有很多東西,它還會想要更多。他們要拿這麼多錢來做甚麼?他們一直覺得錢太少。他們已經有了歐洲,現在他們想要全世界。有錢人不知道甚麼是貧窮,而我一出生就不知道甚麼是富裕。
但是您老實說吧。世界上有這麼多健康的人,他們看到的世界,還不比一個來自帕比亞尼采的女瘸子多啊。
遭受陌生人好心的女爵,過一天算一天,跑到哪就睡哪,她連英文都不會說,把money說成many,water說成łoter。如果旅行被視之為浪漫的同義詞,無論用如何美化的筆觸去寫,女爵就算怎樣安慰自己,我在裡頭也只能看到悲哀。流浪,就是她的舞與掙扎。那在蘇聯解體過後,波蘭政局突變而被驅逐出去的殘障老人,流落歐洲的火車站並將其當成環遊世界。其實我並不想談轉型正義之難,這在全地球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處理的方法,我更不可能跨國幾千公里去談東歐難題,然而,在這個女爵的身上讓我最感到悲哀的是只有這個──當自由強加於她身上時,她選擇的是,肯定它。儘管它把她弄得遍體鱗傷,在瘸腿之上加了凍傷、掉牙、感冒、營養不良。西西弗斯每天在火車站睡地板,他覺得自己是快樂的,來否認自由給他的懲罰。但這又有甚麼屁用,給他床鋪和工作啊。
如果給女爵回到故鄉,給她房子與津貼,她會回去嗎?我猜她會。但我們有哪裡可以回去呢,在主權移交那麼久以後?我們從一個車站漂流到另一個車站,每個車站都沒有歸屬感,沒有一個真正屬於我們,冠上我們的名字。我們的制度也需要轉型正義,尤其是教育與文學。一切的不合時宜與古板未必來自於極權,但守舊、中國性意識形態、以及無所不在的既得利益者,都也如出一轍。這讓我偶爾會悲哀想及,即使香港文學能寫得像跳舞一樣好看,在圈子裡技驚四座了,那又可以怎麼樣呢。我始終記得讀到《跳舞的熊》這段的震動與哀愁,講及那座動物園,根據官方說法,圍繞着這座公園的深山裡大約有五百頭熊。四周是野生的熊,而跳舞的熊則卡在奴隸與自由的中間地帶。
既然在牠們的地盤上突然出現了將近三十頭熊,牠們應該會感到好奇,應該要做出一些反應,對不對?
但是我們很快就發現,野生的熊對我們的熊完全不感興趣。牠們甚至不會靠近鐵絲網,只是忽視我們的熊。也許是因為氣味?也許奴隸聞起來感覺不同?
我們的熊不只有奴隸的氣味,連心態都是奴隸的。過去二、三十年來,牠們已經習慣有人會幫牠們想,給牠們找事做,告訴牠們要做甚麼、吃甚麼、在哪裡睡覺。這對熊來說不是最好的生活,但是牠們沒有別的生活。
這是為甚麼我們決定要閹割我們所有的熊。看着牠們這樣很令人難過,因為每年牠們都會發情、交配,然後開始等待小熊。當這些小熊沒有出現,牠們就很驚訝、焦慮。
過去二十年來,我們已經習慣有人會幫我們想,給我們找事做,告訴我們要讀甚麼、做甚麼、考試要考甚麼。其後,我們靠着讀書與畢業取得自由了,卻每年都憂鬱、掙扎,然後開始書寫。當我們寫不出好的文章,我們就很驚訝、焦慮。這使我經常想及,在大自然中,那些自由自在的、野生的熊,那些不曾受過訓練也不曾被舒服圈養起來的熊,牠們的嗅覺是五感中最靈敏的,牠們可以嗅到幾公里以外的氣味。
也許牠們早就嗅到我了,只是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