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1925年的三島由紀夫,本名為平岡公威。撇開川端康成,可以說是日本戰後文學的第二把交椅。帥氣的外表、優美深刻的文筆以及充滿傳奇的一生,使他不但在國內有極高的聲譽,在西方也具有不小的影響。更曾三度與諾貝爾文學獎擦身而過。很多人知道他的大名是因為《金閣寺》或《假面的告白》,不過據他生前所說──至少在他還沒寫《豐饒之海四部曲》前,他認為自己最喜歡小說並非前述二者,而是1959年發表的《鏡子之家》。雖然被人們尊為「戰後文學」的巨擘,但在談及本書時,他似乎不想以此自居:
我在《金閣寺》描寫了「個人」,這部《鏡子之家》想描寫的是「時代」。《鏡子之家》裡的主人翁,不是人物,而是一個時代。這部小說,並非所謂的戰後文學,而是「戰後結束」的文學。
1950年代的日本因為二戰耗盡了元氣,卻因為後來韓戰的爆發和美國的經援使全國的產業、民生變得繁榮,景氣不但回穩,更高昇不止。然而,三島在「戰後」與「文學」兩詞之間強調「結束」,卻是因為在他的眼中,戰後的日本,並非充滿復甦、新生,而是很多事物被終結、死去。
過着貧困交迫的生活,還說只要活着就是幸福,這是奴隸的想法。
人們變成金錢、榮譽、野心的奴隸。在充滿景氣的時代,三島在人們身上看到的是精神的消亡。指出精神變成「只是影子的影子」。而有些時候,「愛情」變成「婚姻」,象徵成就與生活的地位。書中的清一郎一直認為世界會毀滅,並不是因為他認為世界末日即將來臨,而是因為人們的心靈為了成為生活的奴隸而變得空洞,不願意尋求改變,也無法找到活着的意義。
這句話也讓人聯想到坂口安吾在《墮落論》對道德的抨擊。他認為日本為了重新振作,而不停鼓勵人們安分、好好工作、奮發向上追尋「幸福」的思想是錯誤的,因為人們追求的「幸福」其實是充滿壓抑、束縛的人性牢獄。轉而鼓勵人們「墮落」、「頹廢」。這不意味着他認為墮落是好事,他只是認為頹廢是人成長的必經過程。頹廢過,才知道自己內心缺乏的是甚麼。如果一味只在乎進步,卻不管內心、生活的空虛,那才是真正墮落的生活。
我只知道自己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寫過《不道德教育講座》、《反貞女大學》的三島也有類似的主張。但在《鏡子之家》裡,雖然一樣充斥世俗的批判,可是抨擊之餘,能看到的,反而更多是三島對抨擊的猶豫。因為他似乎也明白不論人選擇往哪走,其實都會面臨一樣的痛苦和寂寞。
《鏡子之家》描寫的是五個人物間的感情和故事,他們分別是:拳擊手峻吉、舞台劇演員阿收、畫家夏雄、上班族清一郎,以及最後的女主人──鏡子。
五個人的故事在文中其實交集不大,在大多數的篇幅裡,三島選擇用一節一節的方式,去描述他們各自發生的事情與各自對時代、生活的思考。只有在少部份的段落,角色們會不期而遇,展開對談。其中最主要的場所就是書名的鏡子之家。
島和其他的東西保持着無法被填補的距離,卻又裝出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誘惑。
這個座落於東京郊外的「家」有點像一座孤島。在這裡找不到人生意義的五人沒有目的地聊天。偶爾出門進行沒有目的的漫遊。對於人生的虛無、孤單,他們沒打算透過彼此得到解脫。事實上鏡子之所以喜歡這四個年輕人正是因為他們和自己一樣都討厭單調、重複的日常生活。並排斥世人嚮往的價值。認為人本來就是孤單的,我們不需要互相理解,只要懷着某種好奇,保持着某種距離來觀測彼此,便能藉由自己的喜好、熱愛來學習如何和虛無相處。
你可以說這是一個有點「頹廢」的島嶼。不過這樣的思想讓他們覺得彼此的交往是自由的。對他們而言,他們想要人理解的不是他們自身,而是想要人們理解自己與他人間的距離。並在相互的逗弄裡,玩弄這段「距離」。逗弄可能是透過談話,也可能透過假扮(例如假扮情侶),有時則是性愛。不過共通點在於他們多半不直接表達自己真正的意思,而是以間接的暗示、描述來令人揣想真正的意圖。
有趣的在於,從中可以看到,在揣想裡我們揣想的不會只是他人,事實上在揣想他人的同時,我們也在揣想中發現另一個自己。這種揣想於是變成不只是和他人的遊戲,也是自己和自己的遊戲。通過這種遊戲,人與自己跟他人之間的虛無得以變得不那麼寂寞。
「距離」無法被填滿,但可以試圖接近,也可以試圖拉長。他們學到了一種娛樂:在空洞、虛無的心靈中,去不停地創造「距離」。隨後,在這些「距離」的玩弄裡迷失自我。
女人的話語變成鏡子,將他鍛鍊的肌肉幻影一一浮現在眼前的黑暗中……(然而)做愛的過程中,他的存在又變得模糊不清。被融解了,失去保證,然後又孤獨了……
巴塔耶在《情色論》中認為:人類的情色是意識中質疑自己生命的部份。這個說法相當適合阿收。為了喚起自己的存在感,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一面能夠作為「鏡子」的他人。但這也正是「鏡子」最危險的地方。他能讓人觀測自己的嚮往,但也可以照出自身的空洞。
在多種距離的玩弄裡,一個人可以能夠感覺自己被以不同的方式給感受。彷彿是擁有眾多外貌、人生姿態的存在。但隨着時間流逝,他們慢慢地都無法掙扎。阿收自殺了,峻吉和夏雄原本以為只要沉浸在自己的熱愛──拳擊和繪畫,便可以構築一個自己的世界來逃避生活的單調。但當他們一個得到拳擊冠軍,一個靠作品獲得響亮的名聲時,他們斗然發現自己其實從來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
以為自己很強的峻吉,發現自己為拳擊定義的嚮往精神(不要思考,只要行動的人生哲學),到頭來仍不過是市場上被消費的競技比賽,裡面沒有精神可言,仍舊只有讓自己感到不快的名利。一來一往的搏擊裡,別人眼中的他沒有變成自己嚮往的樣貌,反而就像個小丑一樣,被很多人利用他對拳擊的熱愛來營造名利。或者,變成他人眼中拿來慰藉自己的空洞偶像。使他不得不覺得自己賦予拳擊的人生信念顯得幼稚。至於夏雄,在他畫完一幅自己最美的作品後,他失去了方向。因為在這個世界裡他似乎再也找不到比他當初畫這件作品時看見的景色更美的畫面。同時更重要的,他也無法在更美的畫面中發現自己心中的景色。
鏡子和清一郎有點像讀者的角色,他們聆聽別人,閱讀別人言談和行為中的枝微末節,陶醉於他人心理的分析和他人經歷的想像。除了可以滿足自己的空無一物。傾聽別人可以使自己原本貧乏的過往能夠得到「填充」而變得獨一無二。彷彿那是自己的記憶。
為甚麼關注別人,對我們如此重要?就如野蠻人相信吃掉勇敢敵手的肉,就能將對方的勇氣化為己有,我也深信吃掉別人的希望,能將別人的屬性化為己有。阿!別人正是犧牲品,無法取代的實際存在。
但阿收的死亡,以及峻吉後來被流氓的重傷,卻讓清一郎和鏡子遭受不少的打擊。
對別人太有興趣是很危險的事情。這會把我們拉到想都沒想過的地方,最終落得背負「別人的命運」的下場。
個人認為在這裡,三島吐露了很底層的心聲。寫作儘管讓人在書寫和閱讀中成為各式各樣的人物,充實自己有限的經驗。但到頭來他有一種殘忍:就像閱讀某些人的故事會流下眼淚一樣,我們會切身感受到書中人物的遭遇與痛苦。儘管之間存在着距離,但還是能相互感應。
《鏡子之家》是一本帶有存在主義氛圍的作品,書中不停討論到的虛無,是人們在生活中不斷經歷到的破碎。而這種破碎總是和我們不停在他人身上尋找自己的傾向有深刻的關聯。某種角度上,三島告訴了我們,在自己身上尋找自己是空洞的,只有意識到所有週遭的人都是某部分的自己時,人才可能真正地認識自己的多元性,並接納自己看似單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