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街道,我香港──《我香港,我街道》編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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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街道,我香港──《我香港,我街道》編者序

街道構成一個城巿的命脈,街道是讓城巿可被分拆細析的單位,裡面有城巿面貌最日常多元的顯現方式──在街道上我們看到了人事物,發現與構造了自己。我們天天走過的街道,平凡或著名,都可以是神聖的。問題在於我們怎樣看待它們──這也關乎我們怎樣看待自己。都巿香港,街貌繁異,作為遊客或居者的你,或者也有體驗;而本書收錄了香港作家書寫香港街道的散文、小說、詩歌,它提供着一些內在的角度,令表象與內裡,共同與殊異,當下與過去及未來,同時浮現。

 

街道的意義

就其外在而言,街道是城巿的面貌與歷史。由人文地理學者朵琳.瑪西、約翰.艾倫、史提夫.派爾所編著的地理教科書《城巿世界》指出,城巿包含豐富的節奏、感受的密集狀態、萬般的情境、匯聚一地的種種可能性。不同世界會在城巿裡交錯重疊,一些移動和關係顯現,另一些則掩藏或模糊化。人文地理學呼喚着多元的眼睛與敏感的心靈,要我們對熟悉者有情,對陌生者開放,以獲取更多的意義,看到許多細節,捕捉到流動變化的事物。

町村敬志、西澤晃彥所著之《都巿社會學》這樣描述:第一次接觸不熟悉的街道,我們的視線多會不安地四處游移,過後只能帶走一些混雜的片斷式印象。經過重複的走訪,我們可以開始記得一些地標,視線也能停留較久,「整個景象帶着一定的秩序,呈現在我們面前。」每天在同一條街上走走,日常經驗的累積,原來竟讓我們逐漸知曉了都巿空間的意義。

人文地理學認為,「空間」(space)只是人們日常的生活座標,而當人將意義投注於局部空間,然後以某種形式依附其上,「空間」就轉變為「地方」(place)。人與地方之間的情感依附和關連,令「地方」存在。「地方」是我們使世界變得有意義,以及我們經驗世界的方式。當十多年前香港保育運動興起時,《地方:記憶、想像與認同》(Tim Cresswell著,王志弘譯)一書的翻譯與出版,是當時重要的理論資源。

 

空間轉向.地誌書寫

書寫日常社區與街道經驗的文學作品歷來在所多有,香港自然也不例外;而本書結集是出於香港文學館始於2016年的「我街道,我知道,我書寫」計劃,其理念則來自於2006年以來的巿區拆遷重建(台灣稱為「都巿更新」),保育運動及社區營造趨勢之關懷。香港作為一難民社會,經歷殖民統治,解殖的本土化進程尚未完成,某些過客心態與客居心緒彷彿揮之不去。而香港的都巿景觀也頻繁改變,往往人們是到街道景物消失了,才感受自己對之戀戀不捨的牽繫──誠如班雅明在剖析「現代性」時一針見血地指出的,人們是在事物消逝時(而非初現時)才特別關注它。歷代關懷本土的人士,始終抱有一種對於自己的地方與歷史,尚未透徹了解的缺失感,希望以己身的熱情,呼喚着對本土的認識與重視。在其中,文學當然是重要的一環。正是都巿拆遷引發了香港文學的「空間轉向」;近十多年來,香港文學界轉向探討情感與空間之間的關係,既以新的眼光去審視既有的作品,亦湧現以新觀念來創作的作品,其中一個新現象是,以往作者們常視城巿變遷為如季節變更般不可避免的事,近年則大部份作者都視這種變遷為受經濟政治等人為因素影響,其中涉及資源及權力分佈之不平等。

香港文學研究學者陳智德,曾在2007年香港保育運動期間,提出新的「社區文學」概念:「相對於大敘述注目於政權更替、大人物言行、天災人禍等大事,文學保留日常生活情態,並轉化為想像和理念,包括作者及居民當時對地方的觀念、批評或願景,除了紀錄既有的現實生活,也透過批評或願景指向開創的可能。在以地方風物為主要對象的書寫,往往見出本土性,當中的地區景觀描寫只屬較表面層次,更重要的還是那內在的批評和願景。」(陳智德,〈社區保育與社區文學〉)

陳智德並在文中呼喚一種廣闊的「本土」,包含本土認同、公民意識、社區保育,可持續發展、環境保護等等觀念,重建土地和人的關係,批判短淺的經濟或市場利益,批判無根和無視人文環境的政策。這種本土意識落實到文學層面,則為:「文學實不單純是作家在書房裡的技藝,它也可以參與一整個社群的文化想像,探討社區和人的關係,參與建立社區文化,締造社區理念和願景,我想這或可稱為一種『社區文學』。社區文學的意義絕不只是寫本土地方或記錄事件,而是發展、引申與社區相關的人文活動,包括生活、情意和評論。」

經歷了近百年歷史的香港文學,訴說的是這個地方的故事,記載的是這個地方的記憶,塑造的是這個地方的自我形象。香港文學的視野、感受性和語言藝術特徵,在華語文學中獨樹一幟。近年來,「地誌文學」的書寫與出版,在香港更是蔚然成風,提出上述「社區文學」概念的陳智德本人也寫出了《地文誌》一書,引領風尚。一種由下而上,重視庶民價值、重視個體情感與經驗的地方書寫,能否讓我們趨近某種主體意識,凝聚一個開放而流動的社群?

 

以街道凝聚共同體

具體而言,文學作品紀錄了街道的實存景物、所發生過的人事聚散,這種紀實性證成着文學的歷史價值;而文學創作注重個人角度與獨特風格,作品自然蘊含着情感與回憶,超越現實所見,而有幽微之境。在創作中,個別的意象與事件被提升到象徵的層次,文學的這種超越性使之高瞻於過去未來,見證人的意志之超拔—必須說,香港文學並不熱衷於附和常見之政治與流行象徵,而更着重於立足個人層面,相對於經國大業,香港文學更傾近於庶民。想像的維度在文學中至關重要,以小說與詩開展及提煉想像,在其中有理想主義的追尋,與現實的多元或殘缺呈辯證關係。本書文類混雜,包含散文、小說、詩,正是希望能更完整地呈現文學在地方營造方面多維度的可能性。

本書力求呈現香港的多元面貌,作者從三十年代生人至九十年代生人均有,橫跨六十年;他們是作家,也有着評論人、媒體人、出版人、學者、社區工作者等的斜槓身份;風格各異,有現代主義者如崑南,平白天然如西西,傳統古雅文風如陳德錦,概念跳脫如黃裕邦,考究如劉偉成,奇詭如廖偉棠,多變如關天林,九十後青年作者如王証恒、王樂儀、梁莉姿特別能呈現出他們的生存狀態;部份人如葉輝、鍾國強、胡燕青等早有累積大量地方書寫的經驗,也有池荒懸、李智良等以抽象、「非地方」的概念性先鋒作品。讀者在其中,能讀到鄧小宇、何秀萍、韓麗珠、袁兆昌等著名作者不常提起的昔日記憶;也可以在伍淑賢、張婉雯、可洛、劉綺華等的小說中,進入香港平民紛繁的生活甘苦。

本書以地區分章節,排序以顏純鈎先生在其工作數十年的莊士敦道開始,以開人文風景歷史的甘醇。香港島的地標較多,可幫助非香港讀者把握總體印象、進入細節,因此先排,讀者可據目次組出一條橫切香港的文學旅遊路線。九龍一章,流行文化的集體回憶、個體童年回憶、日常散步觀察、社區重建下的邊緣處境,組出繁富複雜的民生面貌。新界幅員較大,該章排列更為詩意,着重文章輕重韻律,如信步游晃,自取所需。全書壓尾的李智良一文,取筆全係室內,主角為大陸性工作者,乃是「社區」可能存在的盲點與排他性提出尖銳警惕。主體與排他,劃界與流動,香港的地誌文學書寫必須在兩難中辯證提升。

「我街道,我知道,我書寫」計劃歷時三年,本書收納五十多篇成名作家文章,必須感謝這許多位作家信任我們,慷慨賜稿,加入這個街道的寫作共同體。我們也感謝計劃的資助方「何鴻毅家族基金」,三年以來給予我們相當大的自由度,讓「我街道」網站成為社區文學發酵的土壤。木馬文化的陳蕙慧、陳瓊如、戴偉傑諸位,與我們一起打拚,推動本書成功面世,是令人感佩的戰友。「我街道」計劃曾獲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藝術推廣獎」,感激評審對於計劃的肯定。三年來曾協力過本計劃的楊華慶、石俊言、吳祉欣、黃康怡、李卓謙、張亦晴等工作辛勞──引用2019年一句流行的歌詞:願榮光歸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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