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末,NHK上映了一部新電影《異鄉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ストレンジャー〜上海の芥川龍之介〜;A Stranger in Shanghai)。也許有些諷刺,我最早是從英國作家保羅.法蘭奇(Paul French)那裡聽到消息。保羅以描繪近現代中國、東亞都市文化史著名,曾著有《午夜北平》(Midnight in Peking)、《魔鬼之城》(City of Devils: The Two Men Who Ruled the Underworld of Old Shanghai)和《舊上海 A–Z》(The Old Shanghai A–Z)。他認為電影成功重塑了民國時代的上海和江南風貌,便懷着好奇不妨一看。
這部電影基於芥川龍之介1921年的中國遊記。一百年前,已在日本文學界備受尊敬的芥川龍之介代表《大阪每日新聞》來到上海考察,也去了北京、蘇州、杭州、長沙等城市。觀察社會狀況、遊覽名勝之外,也拜訪了當時中國最負盛名的政治家和文化人,寫成日記式的遊記《中國遊記》。芥川深諳中國古典文學,文筆洗練而清麗。他也敏感而神經質,不無幽默但也犀利、甚至尖刻地記錄了一個被軍閥割據、內憂外患的國家:1921 年1月,奉系軍閥張作霖開始組建東北空軍,二月上海法租界巡捕房以「言詞激烈,有違租界章程」為由,查封《新青年》雜誌社,五月孫中山在廣州就任中華民國非常大總統──這些歷史,在電影中都有不經意的描繪。
原著較為鬆散,電影為芥川龍之介的遊記增加了敘述的整體性,以妓女為線索,給出富有深意的人物背景:在家鄉湖南時戀人因革命被砍頭,她把餅乾擲到地上的鮮血中,似乎影射了魯迅人血饅頭的典故。後來提到她因參加工人運動而遇難,應和電影中芥川在湖南旅行時路上所見,也是工人罷工受阻。因為這些線索,剛看完電影時感覺它帶着當代左翼的影子,也包括具化小人物,不使她僅僅成為性或共產革命的符號。但再作思忖,又覺得如果真有意引用人血饅頭的典故,那麼應該更深刻,在今天語境下其實有批判或至少反思革命的意思。
回頭去看芥川的遊記,還是有些驚訝他當年在上海見了章太炎,也見了早期共產黨人李漢俊(李人傑,一位有家僕的熱血少爺),可以看到當年思潮紛亂,早期共產人的精英背景以及城市路線,合了馮克(Frank Dikotter)在新書《如何成為獨裁者》(How to Be a Dictator, Bloomsbury 2019)中的觀察:在毛之前農村並不在早期共產黨綱領和藍圖之內,動員農村也不是蘇聯共產主義正統;在毛的家鄉湖南農村進行的農民運動帶來血腥暴力,早期帶着社會主義理念的國民黨開始放棄共產路線,並在上海展開捕殺,共產黨進入地下反抗模式,毛遂以農村土地和群眾為資源。
從芥川所拜見的人物也可以看出他的聲望或日本報社的人脈。他與章太炎和李漢俊的對話,分別有兩點印象深刻:章認為中國人中庸,難有革命;李認為藝術幾乎沒有意義或用處,除了宣傳。各有諷刺和悲哀的遠見。
《中國遊記》也包括遊歷其他城市的部分,比如在江浙憑吊名妓蘇小小,也憑弔秋瑾,可見他當時也許確實對革命者有所敬重。如此看來,電影引了魯迅的典故,也許是深入文本後的決定。芥川在北京見談辜鴻銘的部分也很有趣:辜鴻銘和芥川說着流利的英語,同時迅速寫下漢字意譯,讓芥川讚嘆辜鴻銘的語言天才和思維敏捷。但問起辜鴻銘為何不參與時政時,辜鴻銘只說「老了,老了,老了!」
寫上海的部分,還有在徐家匯天主教堂的一番戲謔,和初抵上海時的印象:芥川詫異警察是印度人(錫克教徒),行人華洋混雜,道路寬闊,說明當時市中心的基建尚可。他也大幅度寫到工部局,那是上海公共租界的司法中心,由不同殖民國和華人政府協商,說明他並非只是走馬觀花,至少在上海深入探究了當地社會、政治、司法運作機制,也說明當時日本對中國/上海作過系統了解。但出了租界,中餐館衛生堪憂,尤其廁所,名旦隨意吐痰,少有公共衛生觀念或機制……一百年前政府無法推行公共衛生,很大程度是限於能(capacity);一百年後,很大程度是因為意願(will)因為懼怕公共性,因而不允許公共性。
身為上海人,看的時候自然比較挑剔,但電影的不少地方比較用心,包括妓女的上海話,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沒有分出官話和方言的場合:當時在上海,大部分人應該是說滬語,官話(普通話)並未普及。色彩風格有些《海上花列傳》的影子,但太鮮艷,增添了「凝視他者」的異域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