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生命本質與意義時,我們往往無法避開命定論──或許生命的意義並不像我們曾經想像之大:我們是甚麼,我們得到甚麼,我們將往哪走,都早被編定。Netflix原創動畫劇集《馬男波傑克》(BoJack Horseman)正正呈現了對命定論的思考。劇集中的世界,人類和似人的動物共生而無隔閡,每個角色都不加掩飾,將面對自我以及世界的苦痛與掙扎放於觀眾眼前。由於處處都太過切身而逼真(動物與卡通的形態也許是為了減輕觀眾的痛苦),渲染力量之大逼使觀眾與角色一起沉淪,在黑色幽默當中凝視自己生命中的深淵與不可解的結。
主角波傑克(Bojack)是位過氣藝人,一生唯一矚目的作品就是一齣二十年前的家庭處境劇。自此之後,他一直沉溺於酒精與性愛,同時對自己懷才不遇感到憤慨。劇集開始時,波傑克正準備出版個人自傳,但遲遲未能交出任何文字。他每天都躊躇滿志,想要產出偉大的篇章,結果卻毫無進展,最後只好僱人代筆完成此事。全劇以波傑克無力撰寫自傳開首,象徵他對自己生命的無力及對真實自我的逃避,而此時代筆人戴安(Diane)因要幫他完成自傳,使他不得不誠實面對自己的生命。雖然戴安極力以行動改變自己的命運,骨子裡其實與波傑森同為悲觀。二人表面上存在消極與積極的分別,但面對命運,二人卻同樣被虛無侵蝕。
命定的卑劣
由始至終,波傑克都是以性格極有缺陷的形象示人。他待人從不友善,只會說難聽的話,沒有自我控制的能力,而這種種惹其他人以及他自己討厭的地方,都可概括為沒有愛的能力。劇集第四季,把波傑克的缺憾歸因於他三代的家庭故事。波傑克的媽媽碧翠絲(Beatrice)生於富裕家庭,碧翠絲的母親卻因哥哥戰死沙場而悲傷瘋狂,丈夫因此帶她割除腦白質,術後變得沉靜。母親跟碧翠絲說,愛會對人作最殘忍的事,要碧翠絲承諾不要像她愛她哥一樣愛任何人。碧翠絲長大後,在自己的成人禮派對中邂逅叛逆不羈的作家奶油糖(Butterscotch),發生了一夜情。後來,她爸爸為她介紹了門當戶對的對象,雖然碧翠絲不抗拒,卻發現自己懷了奶油糖的孩子。奶油糖並不想要孩子(就連當初留給碧翠絲的電話號碼也是假的),卻因為碧翠絲無法接受墮胎,以及兩人為了說服自己而產生的浪漫想像,決定結婚並把孩子生下。之後的一切並沒有如想像般發生。一開始,波傑克不絕於耳的哭喊聲已經將兩人惹惱,奶油糖說這樣他無法好好寫作,碧翠絲則指責他不願意用一份像樣的工作賺錢養家。他們的生活再沒有浪漫過,而碧翠絲覺得這一切都是兒子波傑克造成的。後來奶油糖令他們家傭人懷孕,哀求碧翠絲幫忙善後,碧翠絲似乎是憐憫那個年輕女傭的,承諾幫她付大學學費,但碧翠絲強調,把孩子生下來的話,就要把他拿給別人領養。碧翠絲堅決地跟女孩說,她不會想要這樣的人生,不要因為孩子而放棄自己的夢,不要像她一樣,被奶油糖這樣「有毒」的人毀掉自己的一生。
揭曉這個背景故事前,波傑克與母親之間的對話也顯示他們的關係是痛苦的。碧翠絲看過他的自傳後致電波傑克,說他一定認為自己是一頭怪獸,直言自己知道他想快樂,卻表明他內在的醜陋都是自然而來,與父母相關,生而破碎,沒有解藥。命定論的主旨是世上每一件事都由前因導致。沒有事情可以單一而無端地發生。每個人一生所經歷的事,甚至乎整個世界,就如一副骨牌,總有前因。波傑克生而破碎,是因為他從錯誤中誕生,因為奶油糖和碧翠絲的性格所致,因為成長和家庭環境教他們如是。一個人如何觀看世界,取決於被灌注的價值和概念。不是因爲真愛而組成的家庭,孩子不論在思維、行為和語言中都不可能有關於愛的詞彙和模式,以致波傑克面對別人和自己時,那種內心對情感和自我肯定的渴求,與他的行為之間夾着一層失語的差異。波傑克自己也深信命定,並以命定論作為自己品性卑劣的藉口。在試着逃避責任時,他說過:「我沒有做任何錯的事,因為我無法做任何錯的事,因為我們都只是環境的產物,在隨機和殘酷的宇宙之中亂晃。一切皆無意義,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後果。」
本質與選擇
波傑克始終想做一個好人。有次他爲自傳的事與戴安爭執,因為戴安將最真實的他,他的平庸,他的陰暗,都寫在書上。他一怒之下指戴安寫的全是垃圾,自己只消一星期也能寫出更好的版本(最後當然失敗)。之後,他承認戴安寫得太過真實,他害怕自己確實就是那樣的人,注定如此。他問戴安是否已經太遲──他知道自己自私、自戀、自毀,卻需要戴安告訴他,在這一切的缺憾下面,他的本質是一個良善的人。戴安不知道該說些甚麼,也沒有如他所願,而這一集就在他倆的沈默對視之中完結。波傑克想要相信的「本質」不外乎也是命定的一環。他認為自己不能超越成長和環境加諸他身上的模壓,卻對於自己生成一個悲哀的人而悲。他將現實的壓迫當成推卸責任的藉口,同時想反對現實中自己注定的模樣。於是他將解答訴諸本質──那是天賜的,他天生本要當個「好」的人,只是因為太多不可抗的因素才被迫變成如今的自己。
戴安之後回應,她不相信本質。她相信每個人就是相等於他們所做的事,又認爲世上並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大家都只是人,有時作好的事,有時作壞的事。他們只能做少一點壞事,多一點好事,但不可以因為自己「不壞」而認爲自己是「好」的。所以,對戴安而言,存在先於本質,一個人變得如何,都是自己的選擇。戴安會如此相信,是因為她想要對抗命定。劇中也提到,戴安的兄弟都是好吃懶做的廢人,父母是酒鬼,也跟她兄弟一樣輕視、貶低她。在學期間,她總是跟其他同學格格不入(她生而為一個越南裔美國人,也是一個象徵),曾受到欺凌羞辱。由於她認為人的生命都是自己的選擇,使得她總是對自己、朋友要求很高,因為有選擇的自由就等於有負責的必要。然而,這種對於人生的想像和要求過於理想,最終讓她經常對自己和別人失望,有時難免會與波傑克一樣掉進深淵,自我封閉。
選擇的悲傷
即使戴安相信選擇決定人生,她的信念系統依然是悲觀的。她對於自己的選擇的高要求讓她始終無法快樂。有次她毅然去了第三世界的戰地,準備為一位著名慈善家寫傳記,卻發現在幫助傷患的表面下,那人只在乎個人榮耀,根本沒有真的關心那些人。她始終不能面對這樣的無恥夥伴、那些脆弱的生命,以及面對苦難時無能為力的自己,沒完成給自己的任務便回去美國,結果更因為不想丈夫知道此事,就在波傑克家足不出戶,過着三個月不似人形的借宿生活。她以為自己做得到,可以到遙遠的地方幫助別人,然後成為最好的自己。結果卻發現自己不是想像中的那個人。對戴安而言,即使凡事都可歸為自己的選擇,但面對牢固的人性,包括別人的醜惡、自己的軟弱飄忽,自由意志的力量並不足以解答人生意義與快樂的問題。
至於戴安的丈夫花生醬先生(Mr. Peanutbutter),他是與戴安和波傑克性格完全不同的一隻狗。他像小孩子般樂觀豁達,時常想為別人帶來快樂(是很標準的一隻狗兒),卻在戴安說想去戰地前,跟她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宇宙是一片殘酷無情的空白,快樂的關鍵不在於尋找意義,而是讓自己為不重要的、無意義的事情勞碌奔波,然後,你自然而然就會死去。」他認為快樂並不是追求人生意義,相反要遠離一切意義,因為生命本質並非快樂,越逼自己直視意義,就越是虛無。他的生存智慧是,人們都只需撇除意志地跟着命運流淌。而戴安也果然如他說的一般,每當抓住了一個自認為非常重要的機會,就發現那並不如所想那般能讓自己得到生命層面中,意義上的圓滿,之後便會陷入自我質疑,繼而自我否定。她說,人生總是這樣:你知道自己要甚麼,然後你得不到;或者是你得到想要的,然後不知道自己想要甚麼。
無論是波傑克的命定論或是戴安的存在主義思維,都導致他倆成為痛苦的人。劇中花了相當的篇幅述說波傑克的家庭背景,有耐性地表達歷史與基因的命定之力,表現一個無法真正快樂的人是如何生成的。像波傑克那樣信奉命定,也許是種逃避的方法,但面對人生意義的問題,往往卻只能視之為早有定數,無法改變自己、現實和歷史洪流。追尋意義只是刻在基因裡的自然反應,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選擇。而像戴安一樣相信人以自由意志作的選擇能夠改變命運,當自己的選擇無法扭轉,或者本來相信有意義的事卻無法讓自己快樂時,也難免進入完全癱瘓的狀態。所以戴安說,他倆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而這些相似之處會帶出彼此最壞的一面。他們同為生命的虛無而悲痛,而這份悲痛甚至讓波傑克盲目崇拜哀傷,將之變成了自己性格的主要部分,像劇毒般影響着身邊的所有人。此劇暫時播放至第五季,劇中雖然述說着種種我們感覺熟悉的哀愁,卻未提供解決方法。第五季的最後,戴安逼迫波傑克去接受精神治療,爭吵過後,波傑克最終接受建議,承諾接受治療。他說,因為他想成為更好的人,而他需要幫助。這一個抉擇也許是對觀眾的一絲善意:雖然沒有人知道世界本真與意義,但既然如此悲傷都選擇繼續生存,求助並不比悲傷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