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片由香港話劇團提供,特此鳴謝。攝影:Wing Hei Photography。
香港話劇團2020年的新劇目《叛侶》,改編自澳洲編劇安德魯.博弗爾(Andrew Bovell)寫於1995年的劇本。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陳敢權把劇本改編成粵語版本,以英文劇名Speaking in Tongues作為出發點,探討人用言語表達時的局限。而當情境放置在婚姻中,就更能體現出一段關係中失語的狀態:在嘈吵與沉默之間,到底這對情侶還愛對方嗎?到底是愛還是恨?到底那是對話還是自言自語?這絕不是用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亦因為這種複雜性,劇中九個角色由四位演員飾演,沒有誰最為重要。藉着角色重疊交錯的呈現手法,具體化每段關係中錯綜複雜的拉扯,而當演員的對白相同並重疊時,你便要更加留心沒有被說出來的話。
直視每個人潛意識的「鏡」
走進劇院,瞬間吸引眼球的是反光材質弄成的膠鏡片,或是其實是直照人心的「鏡片」。鏡片被放置在舞台背景,雖然鏡面模糊,但也足以辨認出當中的臉孔,有些碎片映着坐下的我,有些則映著着其他觀眾,場內燈光尚未關掉時,觀眾們就是如此被動地四目交投,被不安籠罩。
膠鏡片在空間設計中亦擔當「揭露」的作用,之於觀眾甚至有一種「偷窺」的感覺。四位演員各自有一場面向膠鏡片的情節,雖然背向觀眾,但表情被照得表露無遺。最先出現的兩次是兩位女主角的舞蹈情節,她們各自呈現出兩種層次的慾望:主動選擇離開丈夫的女性和聲稱丈夫離開自己的女性,情境分別由酒吧轉移到家中;觀者由失意的女性轉移到丈夫。而這一面,都是經過一輪爭吵後才透過膠鏡片展露出來。當中滲透着一種性別拉扯的意味,因為其後兩次是男演員透過鏡表現出不振的一面,訴說着失業的慘況和向警察解釋伴侶失蹤的場景,其中一幕的男性自白更是由面向膠鏡片慢慢轉向觀眾,彷彿終於有勇氣坦蕩蕩地承認自己的「失敗」。
空間與身份的「Present」和「Absent」
兩男兩女的選角某程度呈現出一種平衡的狀態:保守與開放、強勢與弱勢。而舞台設計也巧妙地運用一個圓形旋轉舞台,再配合一張長櫈,演員站的位置決定了各個角色的心理狀態。像是第一場兩對男女的深夜出軌情節,竟是與各自的另一半偷情,猶如王家衛的《花樣年華》重演於眼前。四個人同時站在台上,對白大量重疊,既像是與出軌對象說話,又像是與自己的另一半說話。兩位女主角突然走位, 移至舞台中心,背靠背望向外,由二對二變成二對一的思辯情形,考驗着觀眾的思緒,也考驗演員必須隨時轉換角度的心理狀態。
這種隱喻的表達,除了呈現在空間和走位,亦體現在上半場兩個角色分別所講述的第三者,視覺「缺席」(absent)的情況維持至下半場才出現。單方面聽演員在訴說時,彷彿是借一個虛擬人物訴說自己的內心,同時亦營造出一種疑真似假的感覺。而下半場出現的五個角色,亦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雖然各人間都有連結,但解說卻是透過一位角色回想夢境時才串連起來,其時九個人之間的「真相」才慢慢變得清晰。
這時,各個角色為自己所辯護的話變得虛假,真實面必須從第三者身上得知──原來心理醫生才是需要被輔導的一方,以客觀分析之名行強加病症於他人之實;與醫生相比,警察才是最不尊重案件私隱的人;有太多的愛原來只是一廂情願;一個無法離開婚姻的男人在等待時機利用女方最恐懼之事令她消失⋯⋯
愛情的失語者
我聯想起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戀人絮語》。無論我們多想從書中被「說出」的文字(the spoken words)了解愛情的面貌,更重要的其實是沒被說出的(the unspoken words),或者根本是無法用言語說出來的。在〈交談〉一節中,他談到情侶間的對話永遠指向第三者,若套入這劇場,也許就是男女主角各自的出軌對象:
起先我是為了對方而談論我們的關係;但或許也是面對一個知己:我從你轉向了他。然後,我又轉向了人們:由此我生發出關於愛情的抽象表述,關於事情的哲學,總之,這只能是一種概念化了的花言巧語。反過來看,任何以愛情為主題的談話(不管表面看來多麼冷漠)必然包含某種隱秘的演講(也許你並不知道我是在對某一個人說話,但他確實就在那兒,我的格言警句就是對他而發的)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
如劇中所呈現的,愛情也許是由無窮無盡的「碎片」和「瞬間」組成:讓人措手不及的婚外情、無法預測的人際關係,每個人都在這些瞬間之間衝撞和磨合。但事與事的空隙中總是有無法被解釋清楚的空間,人生不如劇情,不會有一個角色把所有事串連起來,清清楚楚地把故事架構𨤳清,那些便是真實生活中失語的片刻。因此現實中很多都是「獨腳戲」,照着鏡子自言自語,關係中解不通的事只好分裂出其他可能性──缺席的第三者,導致所說的與所想的永遠有距離。但弔詭的是,意義在分裂過程中總是能保留某部分的殘餘物,所以情侶間仍能作出提問、反駁、沉默。只是所謂的「原意」會愈飄愈遠,存在着某個無法得知的「瞬間」之中,不知何時才能被意識到。於是關係開始變差,由然而生的疏離感依附在心中,在這一刻情人無法再吐出甚麼,不知不覺地成為了一個「愛情失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