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讀完淘樂妃的《當死亡如影隨形》後,你會否從中感到人生的美好呢?那大概見仁見智吧?然而讀到她那樣不假修飾,才華洋溢卻又處處暴露自身不為世所容的個性與行徑,這樣一種讓人眼前一亮地哀嘆不已的自白,不其然叫我想起年青研讀張愛玲時,總是念茲在茲的一個所謂「天才夢」之說,在那篇散文裡,張氏起首就這樣寫: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視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
當然這種說法,出自張愛玲這種普世認可的世紀級真天才的口,人們只以為是一個自嘲的表演。但你如果總有一點理解生活實感的體驗,又或老實認識過一個半個真有才華的藝術家朋友,你大概也會同意,天才二字,是一個如何恐怖的標籤。
當然,淘樂妃從未自詡天才,但對於張氏談到「天才的乖僻缺點」,這小女子也會承認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可以說,這本《當死亡如影隨形》,洋洋數萬字的自我陳述,骨子裡就是指向這個主題。誠如作者在書中反覆強調:
……自有記憶以來,我都是別人眼中的怪孩子,以媽媽的話 來形容,就是「都話你係垃圾房執番嚟」。連生育我的人也這樣質疑着,從那時不足十歲的年紀來看,應該是蠻受傷的一回事。不過我卻一直覺得很好笑。……
承認自己的怪異個性,這小妮子寫來其實比天才橫溢的老奶奶更為輕盈,也更為認命。書的開首不過就像好多傳記散文一樣鋪陳自己的家庭背景、成長經過,其中較為注目的情境自是不知明的病狀、連連的受傷和治療過程,以至對病稱的認知、頑抗和適應,及至書的中後部分,她毫不掩飾地陳 述自己的自殺經驗,貧困生活與婚姻失敗,記下都是人生的淪喪面,寫來卻不乏心靈筆記的正向省思,其間不斷剖析、過濾、重整自身旳經歷,把她眼中影響這幾十年人生的「怪癖」,一一疏理,以至毫無保留:
……我不過是害怕上學比較考驗成長向上,所以裝病,所以醫生對我的病因含糊其詞,所以吃甚麼藥對我的痛和忽然昏迷皆毫無助益……
……從前我老是因為自己沒有做出甚麼成就而自責。但我現在明白到,生活並不等同於生產,我不是一頭奶牛……
在書的末尾,作者倒沒像張的經典散文般以此自嘲,反之更像心靈導引書本一般,透過以上剖析,為自己提出各種生活下去的建議:
現在,我使盡全身能夠用上的力氣,把那毒藥吐個乾淨,並且漸漸讓身體在坦然的情況下自己康復過來。坦然就是我救活自己的方法,沒有其他了。然後只要簡單地活下去,簡單地活下去,簡單地活下去。那當然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確實需要勇氣的一件事。畢竟我們是活在現實世界的扭曲複雜裡,凡事沒有這麼理想,但肯努力的話,應該是值得付出努力去學習的一種生活態度,這種簡單指的是更形而上的概念,而不只是綠化環境愛惜地球,或許減廢減碳那一類事情。而且每個人面對的簡單都不一樣,只有真實面對時才能夠知道──那有多不簡單。
由此看出,本書展現了作者借用文字書寫力求達至的自救之路,同時也呈現她的文學素養,及其閱讀面所能體現的哲理高度,但除了將之視為一部常見的障礙者自白書寫,那些徘徊於勵志文學與生死教育課本的筆記體傳記,是否足以概括她所給你的印象呢?我試圖把她這書的主題與經典才女的散文相互比照,無非是想指出,這樣一種女子自白式寫作,由世紀之初的現代散文,至今日一個土生土長香港基層女子的成長之體驗,其所對應與落差之處,就緊緊繫於對「怪癖」 所關係的藝術光環,與病理污名。
2.
淘樂妃並沒受過正規的文學訓練,就連大學學位都沒有機會完成,她的筆力全賴個人豐富的閱讀,以至多年病苦過程衍生對「牆上擠滿滿的書」的執迷;「有的讀過多次,有的只讀過一點,有精彩的,有爛死了的,和人生差不多。很抱歉 我沒有足夠時間去讀完你們全部……」這樣一個出身平庸的女子,寫起散文總能順手拈來一大堆心理宗教理論和作家名句,其語言的流麗,其想像之優雅,絕不遜色於許多媒體專欄作家。其中流露出的細密觀察、才情和敏感,肆意有致的造句遣辭,靈動且不失典雅的比喻,且涉及生死一類人生重大命題,從低谷中攀緣而上,立身於文詞與愛惜之物,這樣的形式與深度,為何我們不能將之稱為一部驚世的散文著作呢?
這部散文集不能稱之為嚴肅的文學創作,不在於其寫作能力,與自我發掘的深度,乃在於緊扣於這一切「天才的怪癖」的自我剖析,早就遠離於與「天才」相繫的論述支點,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又一個「殘障身分」的宣稱。一種終不可能卻無可避免的外在自我認證。
任何人都是獨特的,任何人都有無數不可言明的特質,但就對一個人的印象,對他的言行以至作品風格的分類與命名,必然是一種約化,但沒有這種約化,我們不能認識藝術作品,也不能了解比較任何作家之間的高下與脈絡,說淘樂妃的散文承傳了現代女性寫作的議題自不足為怪,其所涉及的家庭、婚姻與個人疾病經驗,中外女性作家皆所共有,然而她的散文無論在內容與風格上,同樣並沒有把自身的怪異與人生的種種問題,歸咎於藝術的創造才華,倒將之以現代西方醫療體制下所命名的身心障礙分類加以解釋:
……我像所有人一樣,不過是一個「有時快樂」的抑鬱病患者,擁有冗長的精神病史(根源是邊緣人格障礙症),還有一些自十一歲起瞎纏至今的腦科疾病……
……醫生後來告訴我,我的病就是癲癇症。我從醫院的小冊子得知,當腦電波比正常人活躍六十至七十倍,醫學上就稱為癲癇症,而這就是我不時暈倒的原因……
……我是患有精神病才「變怪」的。今天的我已不如幼小時稚嫩,但難堪的事無論怎麼埋在土中,還是難過得如切腹的刀子砍在肚子上,比起很多人要怯弱無用得多……
情緒和性格障礙是精神病的衍生,但在書中,敘事者本對此說並沒百分百的信服,因她一直難以從醫生處獲得全面的解釋,而且治療的藥物帶給她的副作用,更為她的人生帶來不少外加的困擾:
……儘管過程有點麻煩,我還是默默通過三次一樣的腦部偵測。可是只有一次探見異常狀況,除非正在病發時做檢查,否則那「異常狀況」並不容易給逮個正着……
……劇痛半年,收費昂貴的腦科醫生和我都沒有破解病魔之謎底,因為誰也摸不到痛處──到底我為甚麼持續劇烈地頭痛呢……
……又一張驗血報告,它只能告知我,我並非因紅斑狼瘡症和一些罕見遺傳病而失去健康,而這位著名醫師能給我的止痛藥,我都逐一以不同劑量試過而無效了,情況非常無望……
於此,由早年的助護和化妝工作的失意,到戀愛、結婚、家庭關係的種種問題,皆與書中事先張揚的病患背景所牽連,作者的敘事力圖憶起這些如謎般的問題根源,並試圖以更為正面、無所用心的心靈操練加以克服,作者自小培養的文學熱情,及從中練就的種種情感氣質,終究只能作為她克服這一切病苦所能抱有的文化資源,和育養心靈的技術手段。
3.
本篇導讀集中於援引經典作家言及的天才的怪癖,由此對照出與新近疾病書寫中,一個才情橫溢的女子所挪用的病理化身分名命,將如何把這種藝術家身分宣示,編修、挪移,成一種心靈自白式的寫作。在此,我並不着眼於探討當代女性散文的書寫美學,因為在論及美學之前,我們必須發現,當一位作者在言及自身怪癖之時,其安置的解釋背景並非藝術才華,以及與此相關的家學淵源和文化資本所能涵蓋,如今她訴說的,卻是由西方現代科學話語主導,透過百多年殖民 經驗於香港市民社會所奠基,由此構成的「醫療真理」。
即使你對這些富於學術性的修辭感到不明所以,但你大概也會猜到,如果淘樂妃不是引用腦科醫生對她的斷症來理解她 的性格障礙,取而代之將之視為一種藝術天賦,你對這本書的觀感會否截然不同呢?問題就是在這裡,因為所謂的「精神科疾病」及其相關的自毀行為,在現代社會裡必然與「不幸」、「貧苦」、「缺乏自理能力」等污名相關。然而這些病稱和污名過程,本來就是隨着歷史而不斷演變的。就以抑鬱症為例,曾有一段時間,社會認為躁狂和抑鬱的人格氣質與藝術上的創造力有密切關係,但在另一些歷史文化背景下,躁鬱往往又是令人為之驚懼的社會危機。
作為一個有自覺性的作者,淘樂妃並不甘於默默承受這種污名,在她那富於自省的心靈獨白中,她試圖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詮釋主流社會對其疾病的刻板印象:
……自殺當真如此十惡不赦嗎?我一直抱有疑問。沒有自殺過的人提到這回事,都覺得我自私到極點,幼稚得不值得原諒,但我想問一聲:你們有穿過我的鞋子走上十哩的路嗎?如果沒有,你們憑甚麼來決定我的生死自由與權利……
不過,在淘樂妃那温婉細語式的敘事脈絡下,這樣的詮釋並沒有像許多當代的女性書寫般,轉化成一種富於歇斯底里式的批評話語,這或許是她較為缺乏政治自覺,取而代之,針對其生活遇上的種種問題以及醫療無法解釋的身體困擾,她更着力以一種心靈修持的技巧加以調節,對她來說,生理的毛病無法改變,能夠做的,就只能於其所衍生的扭曲性格裡下功夫,於是對於自己過去那些幼稚的觀念,那些無法平息的創口,她卻力圖從中疏理、修整,並以靜修、默觀的禮儀處之:
……無論我怎樣以常識和經驗思考,我的傷痛都無法有些微平復,可是當我試着以事實的原樣接納事實,不用語言思考,甚至不作覺知之思,我的心忽然就靜止了,不再顫抖……
這樣的省思隨感難免陷於反覆,但卻往往切合書寫的本質,而書中最為值得留意的,更是一連串曖昧、語意不明的夢境描述,就連敘事者自身都未能清楚剖析、理解,其中深繫的個人內在體驗,或許是她以後值得繼續發展的創作主題。在這部《當死亡如影隨形》之中,淘樂妃已成功寫出一個富於治療意味的心靈旅程,其間我們不但從中覺悟得到那些禪趣式敘述的恬靜美學,同時,只要你有足夠的閱讀敏銳眼光,就會察覺得到,這作品與一般的心靈療癒讀物最大的分別,在於書中力圖透過敘事所呈現的一切審美趣味和哲思,全然建基在她早前講述的身障身分和疾患經驗中。由此,我們可以引伸一個問題,個人的障礙經驗,本來就並非一如主流社 會所理解一樣充滿不幸,反之,若從「文學」(這樣一個有 長遠歷史脈絡的藝術傳統)觀之,障礙經驗往往就是開展敘述故事深度的常用鑰匙,誠如大衛.米切爾與莎朗.史奈德在〈敘事的義肢與隱喻的物質性〉中提出:
……藉由將殘障擺設成一個「異外的」(alien)地域,允諾要揭露一種之前未被理解的經驗,文學敘事餵養了我們對於異色事物(the exotic)的胃口。 文學借用了差異的誘惑效力,而這種誘惑,則是由社會上被污名化的狀況所提供的……
從某個角度看,《當死亡如影隨形》的審美說服力固然來自作者那毫無掩飾的自白態度,然而考慮到閱讀此書時的潛在意識運作,作為讀者的你,必然產生一種基於生命境遇不同,繼而加以了解的閱讀欲望,然而這種閱讀背後的前設,本身暗示了極大的權力差異,早已不在話下,更為有趣的是,就是透過淘樂妃這樣一種被社會和醫療體制界定為不正常的殘障作者位置,這種心靈自救之說,才獲得說服力。這同樣對應了大衛.米切爾與莎朗.史奈德的文學批評觀點:「殘障的身體也為敘事提供了這樣的錯覺:讓抽象的知識在某種身體的物質性之內找到穩固的基礎。」
由此觀之,淘樂妃的心靈自救之法令人心往神馳,並不僅僅由於她宣說它的效力,更在於這個宣說人,被困在一個現代西方醫學無法安然處置,卻令她困擾了一輩子的身體。就是因為這個身體狀況之中,在生理層次上有着不可逆轉的性質,建築其上的敘述,才有如此等量的說服力。然而兩位學者同時亦提醒我們,在享受着由殘障身體所引發的敘事魅力之同時,仍得須無忘「徹底挑戰殘障所引來的、對於詮釋的授權」。
即是說,問題不在於由誰或是否以第一手經驗敘說這個故事,而是這一切「敘事再現」(representation of narration,以至其「隱喻的物質性」所牽連物自身的本體狀態,就如作者於書中自我認可的病患身分,是否無法質疑。當然 我並不在懷疑淘樂妃對其自身病況和心理障礙的認知有否出錯,更沒有必要過分揣測這部充滿實感的自白散文其中的虛構性,作為淘樂妃的文友而非她的主診醫生或其他有條件介入她生存處境的醫療工作者,我並沒有質疑她個人對其自身病患狀態之認知,或簡單地將之視為其身處的權力關係網絡及其心理情結紐帶所形成的文化病徵。儘管如此,淘樂妃這本富於實感的自我告白,仍屬一種大衛.米切爾與莎朗.史奈德所謂的「自我觀相術」(automatic physiognomic relation),即是說,那不過基於她現下寫作的觀照工具而形成的一套說法,或許在這個時間來說,是對她的狀況的最佳理解,但我們仍然可以期待,若然有一天她的現實存在狀況能夠加以改善,她的身體病狀除了西醫以外,能夠找到更為有效的另類醫療支援,當下對一己怪癖性格的理解,仍有獲得推翻、重寫的機會。為此,你亦不用抱有任何疚歉,更不應擺出任何不必要的崇拜姿態,她所遭遇的一切,並非單單由她的個人抉擇所決定,她很有可能成為當世另一個才女,又 或不是,但這一切以前,若然你未曾就她的際遇和人生對醫療制度和障礙平權作過任何反思,那你就是對她這一切艱苦經營的書寫勞動最大的虧欠。
《當死亡如影隨形》
作者:淘樂妃
出版:CLEAN PRESS
出版日期:2019年11月
定價:98元
內容簡介:
人生有時實在太嚴厲太苛刻,對淘樂妃來說,尤其如此。
淘樂妃自小便面對人際的、心靈的和肉身的種種霸凌,而這一切徹徹底底把她推向人生和社會邊緣,但她仍咬緊牙關跌跌撞撞一步一步走下去。最要命的是,她患的病會隨時致她於死地。每一次她失去意識倒下後,也許就再也沒法醒過來。
2018年11月,她終於離開了我們,留下了書中求生的文字,誠如詩人盧勁池在書中回應文所說的──「本書展現了作者借用文字書寫力求達至的自救之路。」在她「自救」的文字中,不難看到她身處人生邊緣的難堪,也看到了努力前行的暖人光芒。那些光芒當下仍照射着竭力前行的自救者。
作者簡介:
淘樂妃(原名:李佩雯;1981–2018年),專業化妝師/手作人/寫作人,嗜書如命,愛寫作,也愛新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