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取物語》的輝夜姬:升天之際的自我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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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取物語》的輝夜姬:升天之際的自我誕生

「我們的存在並非一場偶然的結果,我們想要活着的意志,在我們誕生的一刻就明白地自我表明了自身。我們是決定那一剎那發生的人。透過呼吸第一口氣,我們成為了賦予自己生命那個人。」當今女性主義的旗手,路思.伊瑞葛來(Luce Irigaray)來其近來的著作《誕生》(To Be Born),開首便如此說過。[1]

在表面看來,伊瑞葛來要我們重新思考所謂「被賦予生命」與「自我誕生」之間的區別,從而推引出人類存在的本質。然而,假如讀過她的論文集《此性非一》(This Sex Which Is Not One)及較近期的《在最初,她是》(In the Beginning, She Was),便或許會了解到,她所要關心的是,女性一直以來好像都是「被賦予生命(的意義)」,而並沒有真正的「自我誕生」。

在書本同名的文章,她便以弗洛伊德的思想為引旨,說明所謂「正常的」女性如何在父權的社會框架下被定義。[2]

在今年,伊瑞葛來有份參與編選的論文集《往一種新的人類》(Towards a New Human Being)出版,當中的好些文章都是《誕生》的延伸討論。其中自然有關於女性成長的討論。[3] 在眾多的文章裡,一篇解釋《誕生》以「伊瑞葛來式閱讀」(Irigarayan reading)解讀《聖經》創世紀的文章,[4] 吸引了筆者的目光。

不說別的,誠然「In the Beginning, She Was」這個書名就讓我想到《約翰福音》中的第一句:「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5] ──無疑,伊瑞葛來似乎是有意無意地把這個「她」比作了神。

「在最初,她是……神」,而又跟女性的成長有關的,便讓人想到日本以女性形象誕生的神的《竹取物語》──事實上,研究《源氏物語》跟女性主義的人,往往都從《竹取物語》開始着手。[6]

如此類比,說來也許奇怪。伊瑞葛來的老師拉康(Jacques Lacan)就曾經在一場講座上說,精神分析是一門把現代人與古代傳說連繫起來的一門學科。[7] 或許,伊瑞葛來要以精神分析的角度,把女性的身分與神拉上關係,恰恰要是展現了老師拉康的這套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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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取物語》是公元十世紀,平安時代的作品,被視為物語式寫作的始祖,也是後來如《源氏物語》的參考藍本。[8] 而說到物語本身,它主要是取材於和歌:《竹取物語》的題材,便是取於日本現存最早的和歌集,《萬葉集》卷十六第三七九一歌中的〈竹取翁〉。

《竹取物語》的故事內容已是家傳戶曉,大概就是:一老翁某天如常往竹林取竹,在一竹的中空發現一小女孩,便帶回家中,跟老太婆攜手把她養育成人,為她取名輝夜姬。輝夜姬是月宮的公主,並非凡人,只用三個月便長成了漂亮的妙齡少女。故事的主線,無非就是她拒絕一切連同皇帝在內的追求者,然後突然便回到天宮去,忘記了包括撫養她長大的老夫婦。

《竹取物語》跟《蜻蛉日記》一同啟發了紫式部寫《源氏物語》。在故事的結構上,《竹取物語》可謂跟《蜻蛉日記》成鮮明的對比。《蜻蛉日記》的作者是藤原道綱母,日記所記述的主要是她對丈夫藤原兼家﹑和他另一位妻子的各種不滿;而《竹取物語》的女主人公好像不如藤原道綱母的悲慘。

然而,只要讀過兩部著作,便不難發現,「正常的」女性在當時社會的命運並沒有很大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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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自然由「老翁自得到此女後,每回入山伐竹,都會在竹節中發現黃金。日積月累,老翁變成了一個富翁。」的這段描述帶出了主題。女性,於這裡首先是工具上的價值。又或許說,我們可以想像,假如故事的主角從一開始就不是女性,命運會很不同。

一個家傳戶曉的例子自然是民間故事《桃太郎》。

一對老夫婦在河上發現一個大桃子,桃子切開藏的是一個小男孩,男孩長大不是為這對老夫婦帶來財富,而已為世人斬妖除魔。這恰恰正是突顯了桃太郎的「自我誕生」。

與之相對,《竹取物語》的輝夜姬自然是「被賦予生命」。在輝夜姬長大後不久,故事便講到有五位有權勢的人想要來迎聚。其中一人更親自苦求老翁。起初,老翁只是答:「她非我親生女兒,婚姻大事我不能替她決定。」但轉過頭,他就跟女兒說:「我高貴的女兒啊,你本是神佛轉生,並非我的親骨肉。但畢竟是我勞神費心,將你撫養長大……老朽今年七十有餘,或許旦夕之間,便將命盡。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人生在世的自然之理。唯有如此,方能繁衍後代,光大門戶。即使是你,也不能違背……你雖說是神佛轉生,但終究是女兒之身。」

一句「終究是女兒之身」,便說明了「被賦予生命」的特質。輝夜姬聽畢說好。她也沒有不說好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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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要算是一個好的故事,單是答應並不能成事。能夠傳承下來的故事,必有其獨特的敘事特質。

輝夜姬答應老翁履行「被賦予的責任」,然而,她要求老翁向五位前來追求的人分別要天竺國的佛之石鉢﹑東海仙山蓬萊寶樹的一枝﹑唐土的木鼠裘﹑龍首上的五色之輝玉﹑燕之安產貝。老翁聽後雖覺得這是故意刁難,但還是轉告了。就如一如既往的劇情套路,並沒有一位追求者能成功找到她想要的東西:他們要不就使喚僕人去找,要不就隨意找到東西去冒充。

經過這五個人的追求後,皇帝也想要把她娶入皇宮,只是,她偏就連皇帝也拒絕。故事顯然是帶有反當時體制的意味;然而,更耐人尋味的是,輝夜姬竟突然就在眾人面前升天,忘卻連同把她扶養長大的老夫妻的一切凡夫俗子。這種敘事結構,在現今人的角度看,難免讓人感到費解:就像故事並沒有真的完滿結束。

可是,就如筆者談《源氏物語》的生靈附體情節都說過,要是反體制,幾乎很自然要借助神佛的力量。於這裡,《竹取物語》亦有這種傾向──故事的作者自然不會直白地描述反皇權的情節;他要借神借佛,畢竟,天上的神佛要下來凡間接回本屬月宮的輝夜姬,並非皇帝等的軍隊能夠阻止。

從佛教的角度看,輝夜姬回天宮而忘卻凡間的一切,其實才是最自然不過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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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取物語》花大篇幅書寫一介女流如何在男權的社會中站着優勢,這自然是女權主義者會想要着眼的地方。不過,正如之前所說,輝夜姬雖在婚姻角力的表面上一直佔着優勢,就從本質上她並沒有逃出作為女孩生的「義務」。

反而,當女權主義者伊瑞葛來說到「被賦予生命」與「自我誕生」的區分,便好像帶給了讀者一種新的解讀方向:輝夜姬作為凡人的女兒之身的確如「被賦予生命」;但在她升天之際,在夜空中目空凡間的一切,其實便彷如「自我誕生」。

 

注釋

[1] Luce Irigaray, To Be Born, (Cham: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2017), p. 1.

[2] Luce Irigaray, “This Sex Which Is Not One,” in This Sec Which Is Not One,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7), p. 23.

[3] 跟本文比較相關的為:Elspeth Mitchell, “To Be Born a Girl? Irigaray, Sexuate Identity and the Girl,” in Towards a New Human Being, Luce Irigaray, Mahon O’Brien & Christos Hadjioannou eds.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4] Abigail Rine Favale, “Original Wonder: An Irigarayan Reading of the Genesis Cosmology,” in Towards a New Human Being, Luce Irigaray, Mahon O’Brien & Christos Hadjioannou eds.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5] 一般的中文譯本達不到此意,故在此不用。

[6] 參考Kitada Sachie and Miya E. M. Lippit, “Contemporary Japanese 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 U.S.-Japan Women’s Journal. English Supplement U.S.-Japan Women’s Journal. English Supplement No. 7 (1994), pp. 80–82.

[7] Jacques Lacan, “The Freudian Thing, or The Meaning of the Return to Freud in Psychoanalysis,” Ecrits, A Selection, trans. Alan Sheridan (W.W. Norton, 1977), pp. 114–45.

[8] 此想法參見:Tsvetana Kristeva, “The Pattern of Signification in the Taketori Monogatari: The ‘Ancestor’ of all Monogatari,” Japan Forum 2(2), 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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