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蠡(1908–1942),原名陸聖泉,在其三十餘年人生中,著有散文集三本,分別為《海星》、《竹刀》(後改名《山溪集》)、《囚綠記》。陸蠡文風典雅,好寫鄉間風物,思想達觀,不時予人光明希望。同時,他亦常寫寂寞之感。秦賢次將陸蠡的三本散文集編為《陸蠡散文集》,並附數篇時人評論。1942年,日軍抄查「文化生活出版社」,陸蠡主動與日軍交涉。結果陸蠡被日軍毒刑而死。論者為文,多集中於講述此事,大有將散文評論變成人物評傳之勢,其散文藝術、作品展現的個性,反而鮮有所論。堯棠在〈懷聖泉〉裡指出:「聖泉生前貌不魁悟,語不驚人,服裝簡樸,不善交際,喜歡埋頭做事,不求人知。」這樣的陸蠡面對日軍侵略時,竟然挺身而出,捍衞文藝和民族尊嚴,不少論者皆是始料不及。但假如我們細讀陸蠡的〈竹刀〉,一切早就有迹可尋。在其漫漫的達觀寂寞的本色之間,潛藏着血性、義憤、與及積厚了一輩子的道德光輝,終在其人生盡頭完整昇華。
〈竹刀〉寫於1936–1937年間。全文截然分為兩個部份,第一部份點出故事背景,描繪之處皆為窮山惡水。第二部份,則是寫住在這片窮山惡水的鄉下人如何靠斬柴維生。這的裡的人將砍下來的木材利用水流運往下游的城市。但商人「把炭和木板的買價壓低,賣價提高。他們都成了鉅富了,還要想出更好的方法,各行各家連合起來,霸住板炭的行市。他們不買,讓木筏和裝炭的竹簰擱在水裡,不准他們上岸,說銷場壞了,除非你們完全讓步。」
〈竹刀〉反映了鉅富之家如何勾結剝削產業鏈的最底層的勞動力。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一個成熟的社會,斬柴的鄉下人們就會聚集一堂,成立工會,與收買板炭的鉅商討價還價。如果在更先進的國家,伐木工人就可能行使集體訴訟權,援引反壟斷法,控告一眾鉅商合謀定價,壟斷市場。然而陸蠡所身處的是1936–1937中國,正如我們所身處的香港,各種跨國集團掌控了人民的衣食住行,而香港亦沒有集體訴訟權,人民是沒有機會透過合法途徑去爭取應有權益的。富人合謀宰割平民,在中國真是源遠流長,禍毒無窮。
於是鄉下人無法子了,準備要妥協了。但其中一個年青人「一聲不響地在一只角落裡用竹片削成一把尺來長的小刀,揣在懷裡,跑上岸去,揪住一位大肚皮的木行老闆,毫不費力的用竹刀刺進他的肚皮裡,聽說像刺豆腐一樣的爽利,刺進去的時候一點也沒有血濺出來,抽回來的時候,滿手都是黏膩的了。」
當一個人被逼到盡頭,退無可退,有些人會下跪,有些人就會奮起反抗,不惜玉石俱焚,或曰「攬炒」。在窮山惡水所長大的年青,不願吞下這份屈辱。既然對方要以賤價,巧取豪奪他的利益,要讓他變成迹近無償工作的奴隸,於是他就選擇刺死其中一個老闆。這種故事在中國屢見不鮮,並將不斷重複。陸蠡在這裡所用的修辭乾淨利落,顯示出他對年青人這種逼上梁山的江湖手法,深表同情,甚至期許非常。將富商的肚子比喻為豆腐,以物喻人,不帶半點憐憫。抽出竹刀時,年青人滿手黏膩,「黏膩」一詞,就是指富人飽食民脂民膏,肚滿腸肥。為富不仁,死有餘辜,明矣。
這和現代資本主義的邏輯何其相似。為了讓利益最大化,就要盡量壓低成本,用盡所有法律的灰色地帶。而社會道德,企業責任,那是他們所不屑的。陸蠡在〈竹刀〉說:「交易是自由的,不賣由你,不買由他,真是沒有話說了。」陸蠡所言的「真是沒有話說了」,道盡人民飽受屈辱,投訴無門。一切看似合情合理無可辯駁,但資本家殊不明白,只有承擔道德責任,令人民起碼擁有一個繼續活下的「盼望」,不論此盼望孰真孰假,社會才能穩定發展,為資本家提供源源不絕的穩定勞動力,形成一個良好的營商環境。另一方面,一個社會越依賴貿易,其法律便越需要令買賣雙方都能得到公平對待。當資本家剝削勞工,政府又偏幫資本家,人民就只能拿着竹刀和上層社會「攬炒」了。再看〈竹刀〉的年輕人,其下場是悲慘的。
官廳在檢驗兇器的時頗懷疑竹刀的能力。傳犯人來問:
你是持這兇器殺人麼?
是的。
這怎麼成?
他拿了這竹刀,捏在右手裡,伸出左臂,用力向臂上刺去。入肉有兩寸深了,差一點不曾透過對面。復抽出這竹刀,擲在地上,鄙夷地望着臂上涔涔的血說:
便是這樣。
大家臉都發青了。當時便沒有繼續訊問。各木板行老闆也似乎怵於竹刀的威力,自動派人和他們商討條件,見了他們也不如先前的驕傲。
這是何等的氣概血性。一人做事一人當。人是我殺的,我不推搪也不逃避,當場用竹刀刺穿自己的手臂。這是認罪,同時亦是最有力的恫嚇:人民並不是沒有能力反抗,只是大部份人都是貪戀不致餓死的「好日子」。但趕狗入巷,狗還是會咬人的。當然我們還可以討論,為了反抗一個不公平的制度而觸犯了一條完全不合情理的苛法,一個人是否依然為了法治精神而要投案自首呢?甚至乎他是否一個「罪犯」呢?事實上萌這個人根本是個「義士」呀。經濟學有一條非常基本重要的定理:慾望是無窮無盡的。而資本家的慾望更是兇猛旺盛。因此只有當成本遠遠高於利益,他們才會向良心祈求救贖。而暴力、生命威脅、死亡、就是他們萬萬不願付上的付價。年青人最後雖然「流血過多死了」,然而,正因其手刃富商,犧牲小我,以死恫嚇一眾富商,鄉下人才能得到應有的回報。暴力未必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但當人們被制度咄咄進逼,連最卑微的自由也要被剝奪,人民就只能以暴力自衞了。〈竹刀〉的題材雖然不是陸蠡的本色,展現的卻是深邃的識見、極為前衞的諒解和同情。故事雖然是「官逼民反,逼上梁山」的變體,卻昭示了現代經濟體系對人民的剝削,深具識見。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看看懷玖:〈憶陸蠡〉。
一次日本人把陸蠡提出去問口供:「你愛國不愛?」他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於是說:「愛國。」又問:「你贊成不贊成南京政府?」他說:「不贊成。」還有:「依你看日本人能不能把中國征服?」他斷然回答:「絕對不能征服。」
竹刀抗日許是痴想。但他如此頂撞侵華日軍,其實也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宣告自己的信念。手刃富商的年青人就是陸蠡的預言。當大眾退讓畏縮,陸蠡就是那個挺身而出,慷慨就戮的義士。人能夠在瞬間展現高尚的道德情操,但那斷斷不會是無中生有的霎時衝動。斷不屈從,願意為信念獻上生命,早在他寫下〈竹刀〉時已經埋在陸蠡心中。所以〈竹刀〉不單是陸蠡最打動人心,最好的作品,更是其人格光輝最重要的展現。當然,〈竹刀〉也不是完美無瑕的。這篇散文第一部份集中於勾勒山鄉水景,文字典雅流麗,但美則美矣,其實無助於表達後段主題。全文乃有前後割裂之病,捱不過上半部份的性急讀者,大有可能變成買櫝還珠,未免可惜。
在〈竹刀〉以外,陸蠡亦有不少佳作。譬如寫寂寞的就有〈門與叩者〉、〈網〉、〈囚綠記〉。〈門與叩者〉寫的是一個閉門造車的人,但他卻總是等待某天某日,某人會登門造訪。全文有不少充滿矛盾張力的句子。譬如:「門是為了出入而設的,為了「開」的意義而設的,而它,往往是『關』着的居多。」這實在有點像香港政府,號稱「門常開」,廣納民意,偏偏卻總是任何示威異議。另一個值留意之處是陸蠡寫寂寞時,擅於點染氣氛。「這不安漸漸顯露,漸漸加深。我的故事中門裡的主人的心的平靜給擾亂,好像在平靜的潭底溜過一尾魚,被扇起的浪動是極輕微的,但整個潭水都傳遍,全部水族都覺得。」以魚比作不安,並以整個潭水比作主人公心的心神,將一個極力克制自己,外冷內熱的人,刻劃得非常細緻。潭底水族,尤見功力。潭底哪怕如何攪動,人們佇立而望,亦無法得知當中實已風起雲湧,正合主人公極力克制,故作冷靜之意。由潭水而聯想到水族,水族就是主人公全身的細胞,所有水族都感受到那輕微的振動,就是他每個細胞都因為動情而不知所措。其比喻可謂細緻入微,別具一格。
至於〈網〉則是寫一個當漁夫的老人,妻子病亡,養子又離他而去。「老人對別人說話的時候老把兒子掛在口頭,說他的工作做得多麼細緻,結實,說他現在做老司務了,每天可以賺多少錢。」然而三年後,他得到的只是:
一封信,兩塊錢。信裡說:
「我不是你的兒子,不要指望我。寄上兩塊錢,請查收。」
陸蠡的好處不僅在於其語言、更在於其對小人物帶有無限的關懷。這段寫兒女遺棄父母,早已有之,「樑上有雙燕」是以燕喻人。陸蠡這段純用白描,如實道來,無盡悲涼。含辛茹苦,換來的只是兩塊錢。老人是漁夫,天天殺生,然而「這老人自己是一條漏網的魚」。概而言之,陸蠡的散文在題材、語言、識見,俱為上乘,極有可能是一個被嚴重低估的散文家,讀者自可各按其性,各取所需,定必有所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