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沃.安德里奇:論故事和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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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沃.安德里奇:論故事和講故事

自196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至今,經歷了半個世紀,伊沃.安德里奇(Ivo Andrić )的作品於波斯尼亞與黑山(以下將簡稱波黑)依然是舉足輕重。這位波斯尼亞藉的小說家,以細膩的文筆,刻畫出其祖國的歷史及人民的命運。不論是孩子或成年人;工人階級或學術階層,都無不讀過他的著作,其作品不斷再印、再出版,也是國內中小學的文學範本,這彷彿都在說明,在川流不息的歷史中,其作品就如一顆巨石,毫不動搖。

讀著安德里奇的生平,亦不難發現,其文學著作的主題大多圍繞著波黑的歷史(如鄂圖曼及奧匈佔領時期下的祖國面貌,以及巴爾幹戰爭,和兩次世界大戰。)。這些主題與作家本人的個人生活及親身經驗有著莫大的關連……

 

生平簡介

伊沃.安德里奇出生於1892年的特拉夫尼克(Travnik),童年於維舍格勒(Višegrad)度過。這兩個波斯尼亞城鎮,便很自然地成為了他最有名的兩本小說《波斯尼亞編年史》(Bosnian Chronicle)(或譯作《領事歲月》[The Days of the Consuls])以及《德里納河上的橋》(The Bridge on the Drina)的故事場景。

安德里奇於1924年完成博士論文 〈土耳其統治影響下波黑精神生活的發展〉(The Development of Spiritual Life in Bosnia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urkish Rule),並於格拉茲大學(University of Graz)取得博士學位。這篇論文顯示安德里奇早年對波斯尼亞歷史的興趣──其中又以鄂圖曼的佔領,及其對波斯尼亞人民及文化的影響最明顯。這些早期的探究,更促成了他日後積極投入擺脫奧匈帝國的統治的政治運動,以及提倡解放南斯拉夫國家;為此,他甚至身陷囹圄,於1914至1917年間被監禁。其後,他將這段經歷寫成詩作《黑海之濱》(Ex Ponto)。

從監獄獲釋後,安德里奇便開始投身於外交事務,於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他以南斯拉夫王國和領使的身分,駐到羅馬、布加勒斯特、格拉茲、巴黎、馬德里、布魯塞爾、日內瓦及柏林等地。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初時,他還是駐柏林的大使,其後才於1941年選擇回到貝爾格勒寫作,全心投入文學創作。

 

故意的本質:由傳奇說書人講起

就如很多波斯尼亞人會自認,像他們所身處的小國,根本不會得到國際的認同,安德里奇的作品也一樣,是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才被翻譯成不同語言。

所謂詩意這回事,從來都是無分國界,也不分國家的大小。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審自然也了解此點──當時他們對安德里奇的評語為「基於他從祖國的歷史中追尋主題,提煉出描繪人的命運那富有史詩般的力量」(for the epic force with which he has traced themes and depicted human destinies drawn from the history of his country)。

而說到諾貝爾文學獎,安德里奇的得獎演說〈論故事和講故事〉(On Stories and Story-Telling)至今仍被人津津樂道;它帶出了作為作家對故事的作用及來源的堅守,同樣的堅守亦可在他其中有名的小說《德里納河上的橋》及《萬惡的庭院》(The damn Yard)等故事中體現。

安德里奇引用了阿拉伯經典《一千零一夜》(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中的捨赫拉扎德(Scheherazade),以講故事的本質,將一個人的生活與人類的大歷史貫穿起來──正如他在演講中寫道:

有時在我們看來,人類似乎從第一次意識閃現開始,歷年月裡恆常地、在一百萬個變體之間、伴隨呼吸吐納和脈搏的節奏,都在自我告知著同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似乎想要像傳說中的捨赫拉扎德那樣講故事,哄騙劊子手,推遲等待我們那無可避免的悲慘命運,延長我們對生命和持續存在的幻象。

用到捨赫拉扎德這位傳奇的說書人,一方面當然是把歷史的命運比喻作劊子手,希望透過說故事「推遲等待我們那無可避免的悲慘命運」;另一方面,他是要指出故事那種跨時代與跨階級的特質。正如,在講故事的時候,安德里奇總能找到一道如跨越一代人之間的橋樑,將人們以共同經歷了的「歷史變遷的漩渦」為線索,連接起來:「從一個世紀,到另一個世紀;從我們遠古祖先的小屋裡的爐灶周圍的古老故事開始,到現代故事講述者的作品」。

以塞爾維亞文學傳統的角度看,安德里奇以橋梁作為象徵符號,絕非巧合──可知道,自古塞爾維亞人就以橋樑比作人與世界接觸的象徵。

除此之外,安德里奇還談到了其文學作為「專門疏理過去的故事」的敘事結構。為了解釋他對過去的依戀,他曾如此問過:「但最後,過去跟現在不都在告訴我們類似的現象和同樣的問題嗎?」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對安德里奇來說,作家的任務就是對人的探究:探索、描述、對他作出理解,最終為全人類服務:

成為一個人:在不被告知、不論意願的情況下誕生,被拋入存在這片汪洋,被迫游泳,存在,擁有身份,抵抗來自外部的壓力和衝擊,以及那些(源於自己或其人的)看不見的和不可預見的、往往超過一個人的能力的行為?更甚的是,忍受對這一切的想法:謂曰,為人。

 

《德里納河上的橋》:橋的隱喻

對於那些見證了嚴酷歷史事件,從中生存了下來的幾代人,安德里奇總能透過描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們試圖適應生命中巨大變化的細節,把諸事歸納成具有普遍性故事。他最著名的《德里納河上的橋》最能反映這種文學功能。

《德里納河上的橋》場景設於波斯尼亞小鎮維謝格拉德,講述它在歷史上被不同民族統治的命運。先是封建時期的土耳其(十六世紀至十九世紀下半葉),到奧匈帝國佔領時期(1908至1909年) ,再到巴爾幹戰爭(1912和1913年)和1914年。在歷史舞台的襯托下,它實際上還關注一個獨立的人身陷重大事件時的存在處境及命運。他們就像歷史的命運一樣周而復始──曾經背負了祖先所經歷的殘酷的人們,再次經歷類同的悲劇。在循環不息的世界裡,他們就如同輪流上台的主角,恍若一個年輕人爬上橋的欄柵,並開始在深淵邊緣與死神共舞,讓他周圍的旁觀者深為震驚。

安德里奇自然想要談論集體記憶。過去的生活或許艱鉅,但生命畢竟還在前進──就如他筆下的角色所講述故事,甚至是一些無意識的話語:

他們知道〔……〕關於橋樑的存在和建造所相關的故事傳說,如現實與想像;夢與醒,千絲萬縷般的交纏在一起。他們由始至終知道這些事情,就如與生俱來,就像人所共知的禱文,不知道從誰身上學來,也不記得第一次聽到它們的時候。(Andrić,2016,頁25)

可以確鑿地說,這種覺醒是循環不息的歷史事件累積而成的結果;而夢,是人類見證文明誕生的方尖碑。在這個歷史必然的封閉體系裡,只有一個恆久不變的價值:生命持續地存在。透過講故事,人的存在與困境得以書寫記載,使得一個人記起他也是這個龐大的、沒有開始或終結的體系(或稱之為「浩瀚的故事」)中的一員。

安德里奇尋求重大真理,幾乎在試圖回答人類存在本質的哲學問題。「它不斷被浪費和消耗,但它仍然默默地忍受,就像德里納河上的橋」(Andrić,2016,頁251)──這句以橋作為人類處境的象徵,是既樂觀又悲壯:一方面,人們只得默然地承受生命的種種;但另一方面,生命就像德里納河上的橋一樣,屹立不倒。也難怪安德里奇會將生命定義為「難以理解的奇蹟」。

 

《波斯尼亞編年史》:浩瀚如歷史洪流的故事

安德里奇的另一本小說《波斯尼亞編年史》,也有如《德里納河上的橋》一樣的詩學;只是,這回它所處理的是十九世紀波斯尼亞的東西方衝突(他因這本小說而被「指責」不是作家,而只是一個編年史家)。

在十九世紀初,面對西方意識形態的介入,土耳其政府一點都不敢鬆懈。安德里奇便以他出生的特拉夫尼克鎮為題,透過描寫土耳其當權者對法國和奧地利領事的不信任,反照出更為宏觀的歷史處境。其構築的人物、和整個歐洲外圍的氣氛(如法國大革命,拿破崙的征服及其墮落等),皆寫於他對歷史資料進行詳盡探索。寫得可謂活靈活現。如此角度,把歐洲各大事件以弱小的迴聲反映出來;通過描述政治行動者,及其對特拉夫尼克一細小波斯尼亞社區的反應,安德里奇訴說著國民忍受巨大權力所壓迫的事實。 (Andrić,1972,頁22)[1]

對大問題的關懷,固然是安德里奇文學的支柱;但細心閱讀他的文字,便會發現,我們很自然地就能設身處地,代入普羅大眾的心靈、感受其對艱難的適應力、理解其求生的意志。

在這裡,水是隱秘、不穩、而又強大的元素,世世代代在此誕生與死亡;在這裡,他們成長、衰弱而變得蒼白、但又堅韌不拔,和變得無關痛癢;於這裡,在他們那自信、修長、優雅、明辨是非、和精明的眼簾下,他們與宰相的居所同住;在這裡,他們工作而發跡,或閒置而變得貧窮,所有人都保持謹慎,從不大笑,但傾向於冷笑;他們話不多,但喜歡低語八卦事。(Andrić,2018,頁10)。

從安德里奇的小說世界,我們不僅發現了他對歷史感興趣的程度,還能看到他本人在重複不斷的歷史處境下的感嘆。他最瑰麗的三部小說,寫於二戰前夕的貝爾格萊德。在他寫著歷史洪流的永劫回歸同時,見證了全球地緣政治舞台上新的架構轉變,被迫重新思考自己於歷史事件中的作用,使人們不禁感嘆,其生活與小說互相交織(甚至可說是纏夾不清)──其故事,好像不只是對生活的描述,還幫助人面對生存的境況。

在地緣政治的立場下,波斯尼亞人民的生活從不容易:甚至,一直延綿至最近1990年南斯拉夫的倒台。在如此不穩定的基礎上,當地人早已建立了一套處世之道:對於陌生的事物,他們要不就顯得驕傲,要不就猜疑,彷彿習慣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有其代價。

正如《波斯尼亞編年史》的前言所述:「波斯尼亞人的靈魂就像一片海洋,在不動的海岸之間流動不定。」(Andrić,1972,頁13)這種奇特的精神面貌,正是安德里奇想要把握著的。不僅過去成編入史冊,就連將來也彷彿能預先書寫。透過閱讀他的小說,幾代的波斯尼亞人也好像重新閱讀了自己,了解到自身於歷史的大舞台上,常淪為地緣政治的受害者。

但細看,他們卻非舞台上無足輕重的演員,他們只是平民百姓而已……

 

注釋

[1] 讀者可參考:www.ivoandric.org.rs/english/worksen/novels/171-bosnian-chronicle

 

參考資料

Andrić, Ivo, Banquet speech, 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literature/1961/andric/speech/ (visited on May 5th 2019)

──, Bosnian Chronicle, The Harvill Press, London, 1992 https://www.ivoandric.org.rs/english/worksen/novels/171-bosnian-chronicle#review (visited on may the 7th 2019)

──, Bosnian Chronicle, Apollo Library, 2018, 10

──, Istorija i legenda, Svjetlost, Sarajevo, 1981

──, Na Drini ćuprija, Prosveta 1978

──, The Bridge on the Drina, Dereta, Beograd, 2016: 25

──, Travnička hronika, Prosveta Beograd 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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