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境遷的時裝故事──《衣飾無憂》序

書序

時過境遷的時裝故事──《衣飾無憂》序

衣服終究是做來穿的。只有穿戴在活人身上的瞬間,人們體驗到愛恨悲苦的每分每秒,它才算完整。只有在穿戴上的那一刻,衣服才算達成它的天生使命。

──山本耀司

總在思考時尚的快慢。

這關乎時代的節奏。固然時尚的cycle愈來愈快,但那不單止是整個時裝產業怎樣受fast fashion影響,世界也因為網絡的出現加速運行,世人早已坐上一列只會愈來愈快的單向火車。

每次望著母輩的舊照片,扭花紋白毛衣、千鳥格紋長褲、暗紅色圓頭平底鞋,當時時興的髮型與耳環,現在看來不合時宜,但卻有種永恆在其中。是有些甚麼定格在照片裡,那不是單單描述服裝的式樣、照片中人的髮型、動靜,就可觸及的,而是一切相加而呈現的一種,時代的氛圍。

那時我們對待攝影比較認真,現在不止是fast fashion,也是fast image的世代。這一切幻象交織一起,有時捉不緊世界的樣貎是怎樣,他人的、自己的樣貎又是怎樣。本身並不是追隨時尚的人,甚或時尚對我而言不止關於時裝,而是某段時間內生活模式、風習、城市樣貎的印記。我如此透過時裝或與時裝相關的故事與欲望去觀察世界。

 

德國導演Wim Wenders拍攝山本耀司記錄片《都市時裝速記》(Notes on Cities and Clothes,1989),說到Yohji珍藏August Sander的攝影集《二十世紀的人們》(Man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Yohji喜歡這書,因為相片中人的臉容、身上衣都與身份相稱,能看出他們的職業和背景。「當我看到現代城市街上的人時,有時我們無法得知他們是做甚麼行業的。對我來說看起來都一樣。」他無法從現時人們的服裝、臉容和姿態去了解自身所處的世界。

詰問何以我們越加失去自己臉容的不止Yohji。在這部紀錄片內,Wim Wenders將影像快速改變的世界,與時裝世界一起談論。他為城市錄像,影像的世界與真實的世界重疊,他追問我們是誰,甚麼又是一致的身份?他用的是「identity」這個詞,既有一致又有身份之意,於是他想拍攝一個時裝設計師的紀錄片,或許能解答他的疑問。因為時尚快速轉變,本質上與一致、一個穩定的身份有所矛盾,但人們往往又透過穿衣建立自己的身份。

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早Wenders一個世紀思考此一問題,他寫下〈時尚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Fashion),分析時尚的出現緣於人類是雙重性生物:一方面追求普遍性,希冀在團體內與他人一致的安全感;另一方面,又想反映內在自我、靈魂與獨特個性。因此時尚有著使既定的社會各界和諧共處,又使他們相互分離的雙重作用。時尚並不單單關乎衣著與外觀,其變幻多樣的形式影響人們的信念、道德基礎、生活模式等等。

我們有時因為與他人不一樣而心有不安。

有時又因為在人群裡想不起自己是誰而迷失。

沒有任何一種狀態帶來永恆的安穩,人在不同階段有不同追求;人,就是這樣搖擺、具有雙重性。世上一切因此而運轉。

 

我好奇這些怎樣發生。而或許因為時尚的雙重性,與衣物相關的故事,更易切入理解如此運作的世界。

很多人把時尚等同消費市場,但消費市場只是其中一環,時尚是從流行到不流行、到再流行的一整個圓環,但並不封閉,總有缺口,使它一直往前。我對流行的事物感興趣,對不再流行的事物更感興趣。如果人們想擁有一件流行的物品單純因為出於欲望,那麼留下不再流行的物品又是因為甚麼?

在開始察覺世界被過多消費物包圍的八十年代,人類學家科普托夫(Igor Kopytoff)寫下〈物的文化傳記:商品化過程〉(The Cultural Biography of Things: Commoditization as Process)。他指出不應從物品要麼是商品、要麼不是商品這種「或是或非」的觀點來看問題。商品化是物品的其中一個過程,當物品退出商品流通領域之後,就有不同的屬性和不同的身份。物品有其經濟傳記、技術傳記、社會傳記,更有其文化傳記。

 

我想寫時裝的故事,我也想寫退出了商品流通領域後的物的文化傳記。

如果以最狹義的「時尚等於流行」的定義來看,這本書的所有篇章在寫下之時已經過時,都是些時過境遷的故事。但在這種時過境遷中,我想緊緊捉著一些難以言明的東西。可能是Wenders所暗示的擺盪的時尚裡的一致性,可能是山本耀司所言與人同愛恨悲苦的身上衣,亦可能是母輩照片裡那一些永恒的、卻又稍縱即逝的甚麼。

2016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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