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文刊於譚劍《黑夜旋律》(香港:格子盒,2019)
當虛擬變成真實
踏入了二十一世紀,無論思想家、評論家還是創作者,都在努力思索互聯網高度滲透日常生活、Wi-Fi成為如空氣一般理所當然的存在後,人的「現實感」究竟產生了怎樣的變化。
譬如日本哲學家兼評論家東浩紀曾發表《資訊自由論》(情報自由論),檢討在911事件之後,資訊化(情報化)與保安化(セキュリティ化)兩股趨勢底下,傳統的「自由」概念是否需要更新;文化作品方面,近年有從手機和個人電腦螢幕角度拍攝的懸疑電影《人肉搜索》(Searching),嶄新的觀影體驗引起了話題。
在這之前,八、九十年代美國的賽博龐克運動(Cyberpunk Movement)以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小說《神經浪遊者》(Neuromancer)為象徵,把網絡空間想像成危機四伏又充滿可能性的「無法地帶」,是繼外太空(outer space)之後新的冒險之地,既刺激又令人振奮。在1996年更成為一種政治主張,以《賽博空間獨立宣言》(A Declaration of the Independence of Cyberspace)抵抗美國政府的《電信法》(Telecommunications Act of 1996)。
可是事隔多年,儘管互聯網一天比一天繁華,離當初的理想卻愈來愈遠。科技企業進行合法的監控,利用AI和大數據分析用戶的喜好,向他們銷售相應的產品;網絡使用者安全意識低落,為了便利性主動提供私隱;網絡欺凌、起底、盜版、色情平台等等屢見不鮮。在互聯網的自由逐漸收窄同時,自由所帶來的負面現象也愈見明顯。
譚劍的長篇小說《黑夜旋律》就是在這個背景底下誕生。這部成功入圍台灣「九歌30二百萬元長篇小說獎」最後四強的作品,除了將對資本主義和消費社會的批判帶進情節中,更採用了一種特殊的敘事手法──hyperlink cinema,去勒勾出互聯網時代的「現實感」。
Hyperlink cinema敘事手法
Hyperlink cinema意指將互聯網超文本(hypertext)裡面的超連結(hyperlink)應用在「電影」(cinema)敘事。此手法把「人物」和「關係」類比為網絡世界的「頁面」與「超連結」,因而具有去中心化(decentralized)的特色,屬於多線型敘事(multilinear plot)。多名角色有各自的故事,不時交錯,無意識地影響彼此的命運。畫面不斷從一個角色跳到另一個角色,或者當敘述一名角色的故事時,畫面的角落有另一名主要角色剛好經過。有如維基百科條目中的「超連結」,會不時突然出現,將人引領到另一個頁面,卻又彼此有關連。
將「頁面—超連結—頁面 」的結構,轉化成電影敘事的「角色—關係—角色」,需要一次思維上的跳躍。而這個跳躍的契機,便是數學的圖論(Graph Theory)於社會網絡分析(Social Network Analysis)的應用。
圖論早已應用於分析網際網絡頁面的分佈情況,比如搜尋器Google使用的演算法PageRank,便是以圖論為基礎,針對超連結進行評分,決定頁面在關鍵字搜尋的排名。而社會學家亦透過將人化約成「頂點」(Node),將人與人的關係化約成「邊」(Edge),藉以分析出社群的性質、分佈、關係的強度、喜好等等。在社交平台蓬勃的今天,每個人都擁有專屬的頁面,好友名單上也有大量連接到其他用戶頁面的超連結。「頁面/角色/頂點」與「超連結/關係/邊」已能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由於hyperlink cinema故事的深層是個呈網狀的關係圖表,屬於非線性結構(non-linear structure),與較常見的文字、影像等線性媒體(linear media)的直接呈現形式有別,每一個角色的故事發展,讀者需要自行去閱讀揣摩每一個分段式的書寫,有如瀏覽網頁時不斷點擊超連結進入新頁面的網上沖浪(web surfing),親身體驗埋藏在故事中的種種細節。
Hyperlink cinema目前並沒有普遍的中文翻譯,最初是2005年由作家Alissa Quart在評論電影《Happy Endings》時提出,期後由Roger Ebert發揚光大。如今hyperlink cinema已經累積了大量作品。值得注意的是,有不少電影是在此一詞被提出之前已經存在,只是期後被納入此類型)。
七宗罪的意象
《黑夜旋律》有七名主角,分別對應基督宗教的「七宗罪」:崇拜高科技的Sony(傲慢)、追求不老肉體和色情快感的Medina(色欲)、失去書店並對社會充滿控訴的老林(憤怒)、謀殺後輩以保自己電玩界地位的黑帝(嫉妒)、為了盡情地吃而吞下納米機械人的奈美(暴食)、想利用「關鍵詞」方便快捷地尋找理想男伴的Alexa(懶惰)和愛好收集數位內容並渴求現實女性的電影男(貪婪)。
《黑夜旋律》章節多而短,像電影剪接一般不斷跳來跳去。七人順從欲望,展開各自的故事,並不時入侵他人的世界。比如在便利店撞倒、短暫成為性伴侶、在網上交流、閱讀關於另外一人的新聞報導、同時曾與七人相遇的小狗等等。眾人的結局雖然五花八門,但可以肯定,只要其中一人不存在,或是有人放棄了自己的「罪」,各人的下場將完全不同。可惜,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這點。
超越科幻的現實主義
《黑夜旋律》是不是科幻小說?是,同時又不是。
只要曾經走過香港街道、乘搭香港鐵路,都會對眼前無數美容和瘦身廣告留下深刻印象。這些廣告借助身形窈窕、皮膚白晳的模特兒,不斷散播「美麗身體」的符號、宣揚「妳值得擁有」的訊息、販賣著「美」,堪稱資本主義和消費社會的最佳寫照。如果加上AR技術,讓模特兒從廣告燈箱跳出來,在途人眼前翩翩起舞,甚至配合AI的分析結果改變宣傳「劇本」,就已經是《黑夜旋律》在描繪的風景了。
當代資本主義世界鼓吹個人主義、大量消費、將一切商品化,變相鼓勵順從欲望。正如電影《七宗罪》(Se7en)的經典對白:「七宗死罪隨處可見,只是我們習慣了,覺得不過是小事,微不足道」[1](We see a deadly sin on every street corner, in every home, and we tolerate it. We tolerate it because it’s common, it’s trivial. We tolerate it morning, noon, and night.)。也許,對「七宗罪」習以為常,才是人最大的罪惡。
《黑夜旋律》最初在2008年出版,我認為它出現得太早了。當年Facebook才剛推出中文版,hyperlink cinema也仍是在2005年由影評人Alissa Quart提出的新概念,「人物=頁面」和「關係=超連結」的類比對讀者來說依然是很大的思維跳躍。但到了2019年的今天,幾乎每個人都在使用至少一種社交平台。大家都擁有自己的個人頁面,好友名單更是前往其他個人頁面的超連結,「人物=頁面」和「關係=超連結」不已再是類比,而是現實。
除《黑夜旋律》之外,近來也陸續出現運用類似技巧的小說作品,例如日本推理作家貫井德郎的《亂反射》及香港作家雨田明的《蝶殺的連鎖》等等。人的關係已不是只有像加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經典文學作品《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那樣的階層式(hierarchical)族譜,更存在一片平坦的網絡。沒有中心、沒有高低之分,卻緊密地連結,不停從絲線感受到他人的躍動所引起的振動。我們都是在蛛網中翻騰的人們。
註釋
[1] 翻譯取自九歌版《黑夜旋律》(2008),見: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14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