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想像過,在白天做著沙甸魚忙碌地擠出車廂之外,香港生存的其他面貌?
例如,當我們深夜昏睡,在慾望所編織的夢境上下浮沈時,香港卻有些眼仍然睜着。黑幕落下,城市的燈亮起了,車輛在馬路上行駛,他們在做些甚麼,在想些甚麼?不同的職業──特別是那些被稱為「厭惡性」行業──是否戴着與常人迥異的眼鏡,窺探着都市的地景?那些潛伏在建築、道路的歷史,如死去鬼魂無處不在,如果我們有心細看漆黑的海灣,無數的屍手仍在拍起浪花苦苦掙扎。
香港中世代文學家麥樹堅之前已經出版若干詩集、散文集,以及小說集《未了》,頗受好評。2018年,麥樹堅更出版了第二本小說結集《烏亮如夜》,六篇短篇小說,再加一篇佔全書一半以上篇幅的中篇小說〈慢慢長夜〉,以寫實筆法書寫了「港味十足」的本土故事,使我們得以窺見那原本掩沒於黑潮,不曾亮見於人的城市背面。
雖則全書六篇短篇各有特色,如〈聖櫃〉書寫香港屋邨文化,櫃作為封閉、秘密和暗黑的地理意象,與人物情節緊密勾連;〈塘中魚〉訴說中港青年相遇的故事,熱烈投入與冷眼旁觀之間,頗見張力。但不論篇幅、內容,〈慢慢長夜〉相比其餘六篇都更見作者成熟的小說技藝,此一中篇小說情節看似簡單,實則涉及許多複雜議題,為免失焦,本文主要賞析〈慢慢長夜〉,其餘六篇或待之後再作討論。
〈慢慢長夜〉分上、下部,以香港作地理背景,敘述時間由1970年代橫跨至2000年代,主要講述一群中下層階級的中年男性,在香港「滿街都是慾望」努力求存的生命史。
上部以陳松修作第一人稱視角,他在1970年代由大陸偷渡來港,做過餐廳夥計、搬運工人,最後經友人介紹入職「仵工」,和陳吉光、鐵火、阿尖及其後由他介紹入行的施山遠一起工作,而以阿尖意外身亡,施山遠撞鬼結束。下部則由施山遠為主角,時間快轉,他已是即將退休的獨居老人。施山遠回憶倒敘1988年撞鬼後閒居在家,後來成為夜更的士司機,遊走在香港深夜的地景,獨力撫養兒子,直至年邁退休,即將進入老人院作結。他們以生命見證香港的變遷,如碎片般投射整體的片面。
如果我們不想止於日常那些關於香港表面的故事,厭倦於東張西望式誇張與浮濫的語調,那麼,不妨一看麥樹堅如何在《烏亮如夜》中以文字刻劃出香港背面的紋路吧。
人城:「職業」的特殊視域與書寫
說到香港職業的特殊性書寫,該會先想到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寫及遺體化妝師在社會歧視中的痛苦和掙扎,是該篇小說動人之處。
麥樹堅〈慢慢長夜〉特殊性書寫以「仵工」和「夜更的士司機」作上、下部主角的職業。仵工不斷面對屍體,帶出了許多深刻的生死思考,甚至形塑陳松修獨特的死亡觀念;施山遠做夜更的士司機,「開夜便的士是探知都市人情慾淪陷的一種方法」,的士中無數的萍水相逢,訴說了香港深夜的秘密。
「死亡如同餐刀劃在蜜糖、煉奶表面,不多久就癒合無痕。」仵工搬運屍體,現代文明都市不欲讓死亡暴露人前,快速、精準科學地清除所有任何痕跡。「如今城市裡只有少數工種的人才能接觸死亡,大多數人沒有將死亡概念放在生活裡。」死亡相對鄉間變得更加面目模糊,彷彿是一種被理性文明所掩埋、過濾的事實。相反,仵工作為經常接觸屍體的職業,被建構為「厭惡性」的行業,直面黑暗深淵,對生死自然具有不一樣的看法。
前輩阿尖仔細說明了仵工的習俗和典故,講解前人出殯總是「浩浩蕩蕩,似巡遊」,但如今卻是以醫療理性快速登記手續,冷漠地送入殮房。陳松修由此聯想墳頭、金塔此一空間具體的存在,凝聚了人類思想、感情以至親族理念,連繫過去與未來,「不止於一代人幾十年的時空框架」。他又想到,港島「快活谷」現在是馬場,但前身卻為英國軍人的墓地,「馬蹄聲便直鑽入亡者頭顱,猶如戰事重複蹂躪他們的記憶」,香港地理的「刮除重寫」(palimpsest),以娛樂蓋去死亡,暗示本土歷史感的消逝。
由此,死亡遂化成「留不住,水一灘,滲進地裡去」的瞬息即滅。這或許能夠解釋,為甚麼陳松修和施山遠都不喜時事、政治,因為一切都努力俱為虛無,何不如吉光寄情飲食、女色,又或像鐵火走入山林?城市是人群是慾望的聚集地,像廟街作為市集之存在,「是個滿足凡塵俗世各種需要和慾望的大樂園」,自然有其迷人的魅力,讓偷渡而來的人牢牢粘着,再無法飛走。
關於香港地景的描繪,歷史變遷的記述,在下部施山遠「夜更的士司機」的視域自然有更多發揮,近乎地圖般的詳盡:「打鼓嶺道不在北區打鼓嶺(在九龍城),柴灣角不在港島柴灣(在荃灣),銅鑼灣材不在銅鑼灣(在大圍),大坑東不在大坑之東區(在石硤尾)。」有趣的是,施山遠對地景熟稔敵不過城市的大興土木,香港地景的同質化,各區如一的大型商場,「內裡又是星巴克、萬寧、卓悅、優之良品、大家樂……有種無路可逃的窘困」,令他漸漸分不清方向,失去了人生的定位。
的士車廂是一個暫時性空間,都市匿名性(urban anonymity)讓萍水相逢的人,不必擔心將來有機會坐上同一部的士,不必害怕別人知曉自己的秘密,因為都市七百萬人來來去去,這個機率大概比中六合彩更低。這種注定了短暫相會,終必分離的空間特性,施山遠不止看見男男、女女不倫情慾肆無忌憚在車廂互相糾纏,自己也因此有機會打破夜總會女子娜娜的心防,在她決定離去香港前一日,得以一親香澤,永別娜娜。
「其後,便沒其後了。」這句話,彷彿命定了施山遠在都市背面斷裂的一生。
鬼城:都市中無所不在的「鬼故」
鬼魂,「鬼故」,在中國古典文學傳統以至現當代華語文學都不算新鮮事,像王德威〈魂兮歸來〉,即從大陸余華、台灣朱天心等,盤點到香港李碧華、陳冠中以至黃碧雲的鬼魅書寫,自可見其書寫脈絡。
麥樹堅的鬼城之特別,當是建基於「職業」所看見的:「人城、鬼城重疊無間,我們的城市,他們的……城市,在生與死之間如何接連,當中有怎樣的制度、規模。我們不知,但這才是完整的城市。」仵工鐵火在之前當勞運工人時發生意外,自此即有陰陽眼,能見鬼。因此他知道鬼魂在都市中無處不在,而山林──傳統中最多魑魅魍魎的鄉野所在──是鐵火可以吁一口氣的地方,即使有精魂也比不上城中的鬼可怕,「是故他喜歡遠足,走進山林」。
「穿牆過壁的本事,一點都不假。」鐵火低首垂目,輕輕地解釋:樓上傳來波子聲並非鬼小孩玩彈珠,也不是科學角度下言之鑿鑿的鋼筋冷縮熱脤。當大量鬼魂穿牆過堅,就會發出沙沙──噠噠噠噠的聲音。
麥樹堅重新詮釋了「樓上有波子聲」的都市傳說,實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改寫。如此反常的鬼魂都市書寫,既是顯現了城市漠視死亡,而死亡卻具體存在的事實,也象徵了都市逝者成鬼仍然對現世念念不忘,仍然充斥着佔據生者身軀的心機計算。是人是鬼,都兀自頑強地存在、爭鬥,放不下手。
沿此解讀,我們該能揭示上、下部故事結束皆以「撞/見鬼」作為尾聲終結的敘事了。上部結局,兩個一模一樣的施山遠出現人前,直至鐵火來到,才有能力令鬼魂散去,一句「我會再來」,埋伏了呼應下部結局的伏筆。其後更連結到1987年股災爆發、超強颱風琳茵(Lynn)來襲,最後陳松修吐出一句「未知死,焉知生」,生死之間扣連了時代大事,此情此境,人鬼「都覺得苦」。
下部施山遠不當仵工,卻無法脫離撞鬼的命運。夜更的士司機,本來就是香港都市鬼故常見的主角,就像施山遠收陰司錢,有人無聲無息上了車,久而久之,他已經習以為常,了悟人鬼難分。他以為一直看見的劉師奶,竟然早已逝世。施山遠決定退休,最後「23:59」分,昔日偽裝表兄弟的陳松修,連同紙紮公仔一同上車,人鬼相逢,戲劇性地來了一個最後告別,他「一夜白內障」。
無情無義也好,有情有義也罷,彼此終要劃下句號,各自化鬼。只是,可能還離不開城市背面的迷宮,為了曾經的悔恨流連人間。
病城:香港的「病」和「病人」
從麥樹堅〈慢慢長夜〉的結構來看,上部陳松修、施山遠由大陸偷渡來港,從黑遊向光,他們是「趨光生物,遊過去,成群結隊,本性若此」;下部施山遠由光駛向黑,都市中還沒盛行便利店,夜是如此龐大,即使他後來想為兒子轉回早更的士,也已經力不從心,他的雙眸不再適應白日,如鬼般有「畏光的夜行特性」。
城市讓眾人醉生夢死,在光與黑的閃爍迷濛之間,他們一一患上了各種疾病。
陳松修和施山遠最初先患上了近視。近視是都市文明常見的病症,甚至對香港人來說稱不得上是病,反而是常態罷。相對他們鄉下生活,城市的豐富多姿,「霓虹燈招牌將夜當成宣紙」,夜被拉長,鳥亮,「夜不是日的相對了」,五光十色迷住了鄉下人的眼睛,自然令兩人失去完好的視力。
陳松修「因城市給予我某些病痛」,只要他在馬路邊、人多的地方就易咳嗽。「氣管敏感是這城市給我的烙印」,香港之病轉化為陳松修的身體銘刻,每每反映了城市的文明、慾望才是病因所在。更不要說,施山遠依靠大飲大食作為自己無法適應香港生活的解脫之道,加上的士工作影響健康,最終令他患上了二型糖尿病,舉步維艱。
的士司機「更懂得人間百態和城市的病情」,施山遠看見了香港人的心病、移民病,八十年代尾聲,「城市突然予人崩裂解體的感覺」,六萬多人離去,百分之一的香港人,或是一再呼應了陳松修在上部說:「理論上,城市不是血肉之軀,沒有科學上死這碼子事;要死,若不是覆亡,就是精神思想上的死──不需頹垣敗瓦,只是了無生氣,令裡頭的人生不如死。」
難怪施山遠最後會戲劇性般哭倒在地。當他身患重疾,兒子一再用盡心計,只欲和女友霸佔房子,拒絕同居。施山遠不想進養老院了結殘生,希望回到家鄉過田園牧歌式晚年生活時,才驚覺,原來祖地早被賣走了,要建商場,多諷刺。
一切的希望都已消逝,只留下一具病體在病城的背面殘存性命,等待垃圾似的被掃進老人院,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