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流浪地球》(香港:中和,2019)。
當今中國科幻小說的代表人物,非劉慈欣莫屬。他的代表作《三體》的英文版在2015 年獲得美國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成為首位獲獎的中國作家 。[1]《三體》連美國前總統奧巴馬也讚口不絕,是中國科幻邁向世界級水平的里程碑。
在「三體系列」(其後更名為「地球往事三部曲」)面世之前,原本正職為發電廠軟件工程師的劉慈欣早於八十年代就開始科幻創作,無奈當時科幻小說被貼上「精神污染」的標籤,[2]作品無緣問世。他的作家之路真正踏上軌道是在1999 年於雜誌《科幻世界》發表〈鯨歌〉,並陸續發表多部科幻小說如〈微觀盡頭〉、〈宇宙坍縮〉、〈魔鬼積木〉、〈帶上她的眼睛〉、〈流浪地球〉等等,一直持續到2006 年《三體》的連載。2003 年出版的第一部長篇科幻小說《超新星紀元》,被部分科幻迷稱為中國長篇科幻小說的「零坐標」。至於後來憑着《三體》獲得的各項成就,已無需再在此贅述。
創作風格
劉慈欣深受科幻小說黃金時代(指美國1940 年代初至1950 年代)與俄國小說家托爾斯泰影響。《三體》更直接提及科幻巨匠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以及他的「基地系列」(Foundation Series)中創建虛構學說「心理史學」(Psychohistory)的學者哈里.謝頓(Hari Seldon)。充分吸收西方的文學資源後,他就開始着手創作屬於自己的故事。有別於美國以人工智能和網絡社會為主體的賽博龐克(Cyberpunk),劉慈欣沿襲二十世紀的太空劇(Space Opera)與未來史(Future History),作品的「時」與「空」遼闊無比,亦流露出不少個人風格。以下是幾個特別值得一提的幾點:
1. 物理學基礎
劉慈欣的小說一般被歸類為硬科幻(Hard science fiction),強調科幻設定的科學解釋、細節與合理性,設定往往是為現存物理學或假說的延伸。以《球狀閃電》為例,球狀閃電目前是未有定論的自然現象,劉慈欣在小說裡提出,球狀閃電是激活狀態的宏電子,被宏電子毀滅的人或物件並沒有消失,而是化為量子態,讓主角陳博士得以透過研究球狀閃電去尋回消失的父母。
當然,硬科幻必然與真正的科學理論有別,否則就不是科幻了,這點劉慈欣也有自覺。他曾明言,如果〈流浪地球〉的情節真的發生,他將會是不折不扣的飛船派,因為推進整個地球離開太陽系物理上近乎不可能。然而,「流浪地球」的美感遠遠比「流浪飛船」要來得高,讀起來也更有趣,身為小說家,選擇比較浪漫的方案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2. 先進的他者文明
在劉慈欣作品出現的外星文明往往比地球先進很多,不少更是能駕馭星系級能量的III 型文明。[3]這源自合理推論,畢竟擁有從遙遠星系來到地球的航天技術,文明自然不會落後到哪裡。而外星文明要超越人類,就得事先經歷過人類文明自古至今的各個階段、出現曾經誕生的重要偉人。故此,他們會擁有自己的達爾文、哥白尼、伽利略、牛頓、艾倫.圖靈、愛因斯坦等等,推進科學發展、累積知識。
此類比方式具有濃厚的歷史決定論色彩,固然不必然正確 ,[4]但除了讓讀者更容易理解外星文明的歷史,也增添了閱讀的趣味。這些他者文明就像「來自未來的人類」,看着進度落後一大截的人類,就有如看到過去的自己;而人類從這些文明中偷師,學習「未來的模樣」,也得以尋覓進步的鑰匙。類似的對稱結構,在劉慈欣的作品如《三體》、〈山〉、〈朝聞道〉等都可見到。
3. 後太陽系時代
外太空探索是劉慈欣小說常見的主題,這很大程度上繼承自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等人。就如克拉克他們的創作高峰期正值太空競賽,中國載人航天工程過去十多年穩定發展,成為繼蘇聯和美國之後獨自將人送上太空的第三個國家,劉慈欣以太空科技為主軸確實很符合中國現狀。
然而,相較克拉克對未來抱持樂觀態度,劉慈欣多了一種末世觀,以及面對浩瀚宇宙的無力與不安。部分作品如《三體III:死神永生》或者〈流浪地球〉描述地球甚至整個太陽系滅亡,不再適合居住,人類急需離開,尋找新天地。縱使比人類長壽得多,但任何星體也有壽命,不會永遠存在,加上文明的肆意開採和戰爭蹂躪,更可能短時間遭到毀滅。人類面對這些危機,唯有努力開發在太空中航行的技術。
4. 描述性命名
儘管外星文明在劉慈欣的小說十分常見,針對異星語言的着墨並不多。不少異星人一登場就能與地球人直接溝通,或者直接以中文講述外星人視角的故事。這些外星人的稱呼,多少關乎其社會功能和物理特性。比如〈朝聞道〉裡的「排險者」、《三體》裡的「三體人」、《三體III:死神永生》的「歌者」等等。
除了外星文明,人類社會的職能與年代命名亦是如此。〈流浪地球〉將故事劃分為「剎車時代」、「逃逸時代」與「流浪時代」;《三體II:暗黑森林》裡為對抗三體人的侵略,人類選出了思考和實行對策的「面壁者」,三體組織揀選出來破壞「面壁計劃」的人則稱為「破壁人」;《三體III:死神永生》裡,邏輯成為手握引力波廣播裝置啟動器的「執劍人」。由於稱呼都如此直觀,讀者要記住相當容易。
5. 日本人
劉慈欣筆下不時出現日本人,或者以日本人形象現身的角色。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三體III:死神永生》裡的「智子」。「智子」原是三體文明製造的「世界智能粒子」,用以監察人類和鎖死地球基礎科學的發展,後來「智子」功能擴大,控制一個擬人機器人(humanoid)成為三體駐地球大使,外型為穿着和服的日本少女,原因是「智子」很像日本女性的名字。
除此之外,〈流浪地球〉主角的妻子為日本人山彬加代子,在奧運會相識;〈朝聞道〉男主角丁儀的同事是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日本學者松田誠一,跟丁儀一樣求知慾強烈,為了學習宇宙大統一模型而獻出性命,一同踏上真理祭壇。基於歷史因素,中國流行文化裡描寫日本人總是帶點尷尬,劉慈欣描寫日本人卻沒多少芥蒂。日本人的客觀存在,既增強了劉慈欣小說的合理性,也令他的作品獨樹一格。
憶舊嚐新
這次的小說集《流浪地球》收錄了劉慈欣六部中短篇科幻小說,囊括早期及最新的作品,讓讀者一睹不同時期的劉慈欣的風采:
〈黃金原野〉是劉慈欣在「地球往事三部曲」結束之後,時隔八年的最新作品。此作為劉慈欣刊登於《十二個明天》(Twelve Tomorrows)關於近未來技術的短篇,故最早出版為英文版。內容可視為〈帶上她的眼睛〉的姊妹作。企業「生物遠景」老闆的女兒愛麗絲自作主張地帶走新研發的冬眠藥物「冬神」,乘上「黃金原野」號太空船飛向月球,卻在途中發生意外,無法返回地球,在外太空漂流。主角麥克與一眾地球人,透過網絡連接虛擬現實(VR)裝置,一直觀看着船艙內的愛麗絲,渴望有一天能將她救回地球。
〈流浪地球〉是劉慈欣早期的代表作之一,獲得第十二屆中國科幻銀河獎特別獎,已由郭帆執導拍成電影,由劉慈欣本人親自擔任監制。故事講述太陽在不久的未來將發生閃氦並爆炸,會連同地球一起毀滅。人類為了逃亡,在地球安裝無數的巨型地球發動機,使地球停止轉動,再加速逃離太陽系,前往人馬座成為比鄰星的行星,計劃歷時2500 年。
〈鄉村教師〉屬於早期作品,獲得第十三屆中國科幻銀河獎讀者提名獎。故事分為兩條線,第一條線是在鄉村小學任教的老師,受絕症困擾;另一條線是距離地球五萬光年外的遠方,矽基與碳基兩大文明之間漫長的宇宙戰爭。兩線看似毫不相干,結局卻接合在一起。與劉慈欣其他嚴肅的硬科幻作品不同,此作較為超現實,也具獨特的幽默感。
〈山〉是《三體》開始連載之前最後一部短篇,講述登山者馮帆乘着地質考察船經過太平洋期間遇到外來客。外星飛船的引力把海水吸起,形成一座「山」,滿懷好奇的馮帆登上這座水山的頂峰,與居住在「泡世界」的外來客展開一場奇妙的對話。
〈朝聞道〉也是早期的作品,獲得第十四屆中國科幻銀河獎讀者提名獎。主角丁儀曾在《三體》、《球狀閃電》等作品登場。內容講述欲建立宇宙大統一模型的丁儀與一眾物理學家正準備啟動巨型粒子加速器「愛因斯坦赤道」進行實驗時,加速器忽然神秘消失,變成了草。隨後一名神秘男子現身,自稱宇宙的排險者,聲言粒子加速器實驗將為宇宙帶來災難,如果希望獲得宇宙大統一模型的知識,科學家們就得用自己的生命換取。
〈帶上她的眼睛〉是六篇之中最短和最早,也是劉慈欣的代表作之一,獲得第十一屆中國科幻銀河獎一等獎。此作早在高中時代就已經完成。[5]故事講述休假中的男主角被航宇局控制中心主任要求帶出一雙眼睛,眼睛的主人是一位目前正在執行探索工作的女孩,利用眼睛傳輸出腦的電波,她可以分享男主角在地球生活的一點一滴,舒緩思鄉情懷。
不在預言,而在敘述
近年不少重版或首度推出翻譯本的經典科幻小說,都會被標榜為「預言書」,稱頌作家昔日的想像是多麼符合當今世界。但正如美國著名作家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Le Guin)所言:科幻不在預言,而在敘述(Science fiction is not predictive; it is descriptive.)[6]。縱使劉慈欣的小說被定位為硬科幻,我們既不會在他的新作與舊作找到任何「預言」,也無需以未來的準確性去評價其好壞。
科幻小說都如瑪麗.雪萊(Mary Shelly)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是講述「假如甚麼甚麼,會發生甚麼事?」,只是它使用了新穎的推演工具—科學與科技,去進行創作。即使言中,也不過是偶然。部分科幻小說更是志在警世,不希望書中描繪的灰暗未來成真。況且,比起設定、構想,更重要的還是故事和人。科幻小說是小說,並非「小說化文章」(fictionalized essay)。一如其他類型小說,科幻小說最重要的始終是閱讀體驗。只要是能讓讀者沉醉其中,闔上書本時感歎「能與它相遇真是太好了!」,就是一部好的科幻小說。
在科幻作家之前,劉慈欣是位真正的科幻愛好者。他對科幻文學的熱愛以及嚴格的審美標準,以致即使在得到大量好評後,他也無法對自己的作品感到滿意。對於最新作品〈黃金原野〉,他表示:「我不喜歡這部作品,但沒辦法,我寫不出更好的。」 [7]這種不甘安於現況、不斷質疑自己能力的態度,往往是作家能夠更進一步的源動力。〈黃金原野〉,或者其他作品,是否真的未達水準,就交由讀者自行判斷了。
注釋
[1] 此外,郝景芳的《北京摺疊》翌年奪得最佳中短篇小說,也是首次。
[2] 在1983 年發起的一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科幻小說遭到波及。錢學森更指科幻小說是「壞東西」。科幻相關的雜誌紛紛停刊,中國科幻文學發展因而停滯。
[3] 俄國物理學家尼古拉.卡爾達肖夫(Nikolai Kardashev)提出的卡爾達肖夫指數(Kardashev Scale)根據文明使用能源功率的等級,將文明劃分為I 型至III 型。III 型文明使用的星系級能源大約是1036W。
[4] 隨着生物學、性別研究、認知科學、社會學等發展,科幻文學約六十年代開始構想一些身體性、性意識、心靈結構等有別於人類的智慧生命體。這些生命體往往發展出與人類完全不同的異星文明和歷史進程。作品包括海萊因(Robert Heinlein)《異鄉異客》(Stranger in a Strange Land)、以撒.艾西莫夫《神們自己》(The Gods Themselves)和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Le Guin)《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等等。
[5]〈劉慈欣訪談錄(上):《三體》創作與修改秘聞〉:https://www.jiemian.com/
article/1406281.html
[6] 娥蘇拉.勒瑰恩,洪凌譯,〈原著序〉,《黑暗的左手》,台北:繆思,2004 年,頁10。
[7]〈劉慈欣:新作明年5 月出版,「我不喜歡,但我寫不出更好的」〉:http://www.nbd.
com.cn/articles/2017-11-11/116053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