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書本無名,為方便指涉寫成《玫瑰念珠2018》。
《玫瑰念珠2018》是鍾玲玲對《玫瑰念珠》的重寫。如果說作家的寫作歷程是一個圓形,圓心為生命與愛的本質,我想這部作品已抵達圓心──作者已把《玫瑰念珠》的零碎物紡織成完滿的生命晶體。《玫瑰念珠2018》的主題、結構及語句有着表面對立,實質卻相容的關係,曖昧而朦朧。
虛無與實在
虛幻、無形、飄渺,似是實在的反義。在哲學上,虛無主義(nihilism)主張世界與生命沒有客觀意義、目的及可理解的真相,生命輕若鴻毛,近乎幻滅,並不存有真實之可能。但在鍾玲玲的文字裡,我們可以看見虛無與實在互為因果,兩者關係密切。「內在體驗是一種徹底追問自身直至昏厥狀態的運動,那個令人不快的詞「我」具備使人困惑的特徵,不以任何觀察為基礎,以完全的空虛為條件」(頁35)鍾玲玲認為空虛的體驗就是建構自身,以及證明自己存在的理據。「一個具體的我和一個被建構的我既是內容又是形式,比本人更真實、更複雜、更流動、更隱閉」(頁35)此處更直言幻想中的自己比真實的存在更實在,由此可見虛幻與真實有着不可割裂的關係。
而要使虛幻的事物變成真實,就得尋找聯繫──「要使無形式的資料與無質料的形式成為可能,就得在可見與不可見的東西及完全不同的東西尋找聯繫」(頁34),一如鍾玲玲雖為「無人」(no one/Neimand),卻以情動力(affection)讓人感受其存在。
軀體與靈魂
人總把外在身體與內心生活割裂,好像靈魂與外殼是獨立的個體,因此從沒好好打理身體讓靈魂居住,又或過份注重身體健康卻沒照顧精神狀態。鍾玲玲認為生命是源於情感,情感是源於器官與身體。「假若沒有大腦,就無所謂思想,假若沒有心靈,就無所謂激情,假若去掉一切可感的性質,便再無一物是可感的」(頁71)以上文字直接點出了一切情感與思想基於可感的身體。小說更加以很多身體的描寫,但如黃念欣教授,這些「色情的陰性書寫」不只流於外在,更是「知性的揭露」[1]。如在「那深深的腥紅」,「我們體內的顔色當然是紅。在塞滿臟器的晦暗中,我們有一顆心、一個大腦、一個胃、一些神經、一些動脈、一些靜脈,就某方面來講,簡直就是從裡紅到外」,從身體的書寫流露內在的熱情與愛的本質。書的末端──「要是欲望僵死了,就是肉體僵死了,能夠打救這個人的,看來就只有靈魂了」(頁90)──一再呈現了身體與靈魂的微妙關係。
小說與散文
情節與人物兼備的,多被稱為小說;沒特定情節和人物,甚麼內容也可納入的為散文;具散文結構及詩化語言的,可被稱為散文詩。—般而言,小説和散文詩不會同時出現,因這或會予人格格不入的感覺。但鍾玲玲把兩者自然融入作品中,產生獨特的美感。如在〈那深深的腥紅──汝勿恐懼〉(頁69),作者敘述了1980年的歷史事件及陽桂枝姊弟的命運,有特定情節與人物,可稱為小説;緊接故事的是對自由與歷史的條分縷析,以散文的筆觸流露對自由的渴慕。這樣的併合浪漫動人,毫不突兀。接着在〈那深深的腥紅──那深深的腥紅〉 ,作者更以詩化的語言探討生命的本質,如「神經的細小絲線和大腦含有非常精細的微風」、「像動物—樣,死翹翹的。有種淡淡的、潮濕的,灰燼味」(頁70)。作品裡小説與散文詩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呈現了鍾玲玲獨特的風格。
零碎與連綿
鍾玲玲後來的作品因其斷裂的句子與近乎密碼式的語言而被歸類為「私小説」。此書包含零碎與綿延的語言。鬆散零碎的語言,如「文生。文生。對。就是你。」(頁21)、「今個兒。甚麼。來着。窩蛋。牛肉。菜。飯。」(頁51),創造了「斷續的語言」和「獨特的節奏」[2]。但於零碎處,我們亦可感受連綿的特質。例如在由斷句組成的段落中,我們亦可在句與句間找到緊密的聯繫,因此讀來文字又如河水般流動。「要理順它。要理順它。從個人到民族,叩問從不止息。那紊亂的。那斷裂的。這兒。那兒。千頭。萬緒」(頁49)斷句就如歷史的碎片,若以線將之連繫,則可見「平整織物的圖案」──作者對歷史的熱情。最後,作者以線把前文支離破碎的句子織成布匹:「我的夢告訴我對就是這樣對就是這樣對就是這樣這就是最好的了……」(頁91)就這樣把書中的碎片一一拾起,拼砌成生命的版圖,一如《玫瑰念珠》所言:「時光中無法摧毀的糊狀物,終於凝固為形狀不一的物質,成為心靈中,易碎的珍愛物。」(頁197)
願書中表面對立,實質兼容的碎片,都能成為讀者心中的,珍愛物。
注釋
[1] 黄念欣、董啓章:〈無所屬的玫瑰,有所屬的念珠──對談《玫瑰念珠2018》〉,《字花》第74期(2018年7月),124。
[2] 黃念欣:〈自述、私語、密碼──鍾玲玲的「類私小説」初探〉,《晚期風格:香港女作家三論》(香港:天地圖書,2007),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