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聖勳於2016年離世。但其短短三十八年的人生穿梭於多個領域,既是美術編輯也是學者亦為詩人,從古典文學遊走到流行文化,從評論以致創作,惟貫穿其中的主軸終離不開人的憂鬱與情感。他不只以文字留下不少獨特的視角、尚待深思的問題;其生前充滿熱誠又羞怯的個性,總是與弱勢站在一起的立場,無論交情深淺,都在他的朋友心裡留下了深刻而温暖的印象。
在去年九月,《字花》編輯室與kubrick共同舉辦了「同徒步穿越太陽系──紀念鄭聖勳:《聖勳作品集》新書發佈會」,邀請來聖勳的朋友:《字花》編輯郭詩詠、電影導演和詩人游靜,來談談他們眼中的聖勳,及他留給世界的文字;亦透過唸詩,悼念這麼一顆害羞卻又無比勇敢的心。
紀念與哀悼的出版
「這出書的動作,可說是一種哀悼,或同時是紀念,也是面對聖勳的生命留下的很多問題。」當天有到場分享的李智良說。聖勳離世後兩年,由他所創立的蜃樓出版社與其好友,將其一些論文、創作、未發表的作品輯錄成這套《聖勳作品集》。
作品集共分四冊:《子夜》、《晝夢》、《胭脂》及《少女詩篇》。《子夜》收錄聖勳已着手整編但未出版之學術論文,按作者昔時所想編輯,副標為「文化研究視野中的文學與社會」。當中收錄的既有古典文學分析〈只要不是這世界──庚信《擬詠懷詩》中的認同與拒斥〉、也有評論流行文化的〈「萌文化」與物化女性──對台灣線上遊戲及其廣告的分析〉等文章。
輕盈一點的評論和創作,則刊載在《晝夢》和《胭脂》。《晝夢》為曾於刊物或研討會、論壇活動發表之論述文章之編選,當中有將日本動畫、中國古典文學揉合交錯並論的〈遺忘紀年〉,也有研究韓非身份問題的〈昨天〉等文章。《胭脂》收錄刊於《字花》和《明報.世紀》專欄的文化評論、散文雜感,以及選收大學至重慶時期之評述文字。
《少女詩篇》內容同2015年角立初版,收錄了聖勳三十首詩作,郭詩詠建議可與寺山修司的《少女詩集》比讀。四冊作品集外另有《別冊.怎能忘記你》,當中《我們的聖勳》輯收故友的紀念文字,《怎能忘記你》為聖勳的演唱專輯(內含唱片及歌詞集),而《聖勳的……》則擇要整理了聖勳多年來的美術設計成品。總括而言,這套作品集可謂展露出鄭聖勳於其有限生命裡,在不同範疇的無窮創作力。
憂鬱的研究
與聖勳認識十多年的《字花》編輯郭詩詠道:「如姑且去做分類,聖勳既研究古典文學,亦研究流行文化,到之後無論是詩、散文、小說的創作,我認為有個主題是貫穿始終的──那就是對憂鬱的認識、或人的情感。回到其研究江淹的碩士論文就能看出來。」江淹寫有《別賦》、《恨賦》,其中《別賦》 中首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最為人所知。
人們讀古典作家或討論江淹、陶淵明時,常抱定見:總覺陶淵明是田園詩人,江淹就必想到江郎才盡:「但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可從另一些角度去了解古典文學的情緒?例如可否從詩歌温柔敦厚的傳統、或古人的定見拉開,而看到主流意識形態裡看不到的部分?」
郭詩詠提出的,可謂鄭聖勳一直而來探討的路向。如在聖勳的〈子夜〉裡,主要是重讀及討論陶淵明的《閑情賦》,當中講到陶淵明的十個願望。聖勳留意到其中的「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週旋」等句子,其實暴露了一份自卑的情感,那並非常人所認識、處於高尚位置裡的陶潛。而即使是庚信或是江淹,在聖勳的閱讀裡都找得到別樹一幟的解讀方法。
劉人鵬如此概括聖勳的研究:「他幾乎是以他全部的生命,像逐日的夸父那麼努力,去理解憂鬱。他在碩士論文裡透過古典詩人江淹的詩作,寫了很多很深沉而複雜的憂鬱……」其中包括聖勳用非一般手法詮釋了江淹的《翡翠賦》,將之解讀為「有一對鳥兒挺美的,後來就死了」像麥兜一樣的故事。那是為訴說江淹作品裡存在着一種荒誕,那不是陳腔濫調的人生無常感,卻亦非古典素養裡「美好的東西沒來由的消失了」的悲劇,那不是一種用現代語言能透露的情感。
「他是重新去探視那憂鬱或傷感的層次,而當那發展到某地步,就會演變成荒誕和恐怖──這發現對我來說,是從來沒想過的。」郭詩詠說,「雖同為中文系畢業的人,但當在《字花》裡看到這樣的碩士論文的節錄,實在令我驚歎。那份才氣對其他普通而營營役役的學生而言,總覺得太佩服了。我總羨慕他的學術成就,那是一個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層次。」
「最後,是他那跨界而偏離主流的意識形態,再想到他乖巧而害羞的性格,加上身體先行的本能,對我而言更加不可思議。」而令郭詩詠欣賞的其實不只是聖勳的文字,還有其日常交往裡的為人。
與少數站在一起
郭詩詠認識聖勳是在2005年的暑假,那年他們參加了華東師大的同一個研集班。在那數天中,她對密集式上課記憶不深,印象最深是聽過該校助教的吐糟:「很麻煩!來了一個奇怪的台灣同學,他常常都要游水,說我要幫他拿到學生證,幫他混入學校游泳池裡面。」那台灣同學就是鄭聖勳。雖然他最後有否每天到大學游泳,於郭詩詠而言始終是一個謎;但這令她對聖勳留下了深刻印象:「很多人在人際交往裡因不好意思,總有些屈就,有些話會選擇不會說。但我第一印象是:聖勳是一個很真的人來的,他認為有些事情是他可嘗試去做。」
「有一件事,每一次想起都覺得很感動。」她記得那時一眾香港來的同學,因普通話說得不好而常被嘲笑。後來結業時要做一個十五分鐘的報告,她們用不太好的普通話報告了題目。但到聖勳報告時,他竟說:「現在我要開始報告了,但是第一個部分,我想用廣東話。」聖勳是不懂廣東話的,他只是在前一晚很努力的去練習,只為了與那些說不好普通話的香港人站在一起。
「現在想來,聖勳對於少數或弱勢的認同,基本上是一種先天的本能。」如果村上「總是站在雞蛋那邊」的說法令人感動,但對聖勳而言,只是說話並不夠,他總是以行動去實踐他的信念。其極強的行動力及純粹的心,應該身邊有不少人都感覺到,而游靜大概是其中一位。
由一首詩開始
「我和聖勳的交往,是一個完全沒有計算的過程。」游靜記得邂逅聖勳,是在2008年於台北詩歌節被邀請讀詩的時候。「我雖可以國語在台灣教書,但我不能用國語讀詩,尤其是自己的詩。因此去到現場就有些怯。那時剛巧有些年青詩人來和我打招呼,其中一個就是鄭聖勳。」
游靜那時並不認識聖勳,但聖勳跟她說:「我開始投稿《字花》了﹗」她那時未看過他的詩,只覺得很有趣,問他:「你為甚麼不先在台灣發表,而是在香港發表?」他就說:「是啊,我喜歡香港。」只因他這樣說,游靜就問:「你有興趣讀我的詩嗎?」
「那是一個完全純粹依靠直覺的交往。」於是當日,游靜就用廣東話讀了一首自己創作的詩,然後聖勳再用國語讀了一次。當時二人讀的,是游靜在1995年創作的〈在紀涅之後〉。
「那次讀完詩之後,大家覺得有些驚為天人──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他。我就介紹他是台灣的年青詩人,那時還沒有人聽過他的名字。」游靜回憶道。「我其實覺得他的國語,可能比我讀的廣東話更好。」
奇高的效率與熱情
初次見面後沒多久,游靜為了清華大學的一次演講而再來台。聖勳是該校的學生並來了聽講,更難得在會上問了很多問題,令游靜印象非常深刻。她還特地跟清華的老師說:「你們研究生的水準真是高呢!」對方謙稱:「不是啦,只有一個而已。(笑)」
游靜回望這些時刻,有感:「我跟他交往了十年、八年,其實說的話非常少。但每次談話我都有些震驚,心都會離一離。」有一次她為了文化研究學會開會,會後一起吃飯,聖勳當時亦在席。游靜記得那晚聖勳幾乎沒說過話,還喝了點酒。但吃到一半,他突然在十多人面前對她說:「你那本《裙拉褲甩》,要不要重刊呢?」
她回答說:「我所有書都已絕版,能重刊當然好啊。」他就說:「我替你重刊吧。」游靜很驚訝:「吓?蝕得很緊要的。」他就答:「不緊要的,沒問題。」翌天冷靜下來後,游靜再傳了一封電郵給他,內容是這樣的:「如果昨天你是喝醉了而亂說話了,是不要緊的,我是不需要記得的。但如果你是認真的話,你就好好想想,你究竟是否需要蝕得那麼利害,而且要接下一個徒勞無功的出版計劃?」
沒想到,聖勳就在和蜃樓出版社的合夥人聊過之後,着游靜盡快把稿傳給他,那他們可以趕台北書展。「那時是十月,但台北書展是一月!十二月要印好,我覺得沒可能發生。」游靜最後只是給了一本舊版的《裙拉褲甩》予聖勳,連稿子都沒傳。豈知就在一星期後,游靜就收到一封電郵,當中包括整本書已經排好了的版面,此外還附有一張油畫。
「那是我做得最舒服的書,因為我幾乎不用校對,全由鄭聖勳和宋玉雯兩個人做,而他們當然也執正了一些自己原本寫錯了的字。」但最撼動游靜的,是油畫上一顆血淋淋的心。那是聖勳將稿子由頭到尾看完一遍,在一晚之內邊喝酒邊親手畫出來的,後來這張畫就成為了書的封面。「我收到的時候很感動──即使過程裡我們完全沒溝通,但透過那封面,我看到原來我寫的東西,有人能看得明白。」
詩的交換與送贈
由於二人的友誼始於聖勳讀了她的詩,於是今次發佈會裡,游靜就讀上聖勳的詩〈檸檬〉、〈深〉、〈膜〉,作為一個交換。她笑說:「以為自己寫情詩很出色,但讀到聖勳的《少女詩篇》,才發覺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原來自己要學習的還有很多。」
〈檸檬〉
我對你的衣服做盡每一種下流的事情
我對你呼吸過的空氣做盡每一種下流的事情生活好好笑
生活好疲憊,
但是還要有十個七年才能見到你
怎麼能不傷心檸檬檸檬檸檬檸檬
你說的檸檬好好聽。
我是全世界唯一一個為了檸檬勃起的人
因為你說的檸檬好好聽容忍我到下個月
我就會變回一個可愛的妄想者,
只會想對你的背影做盡下流的事情
只會想對你呼吸過的空氣做盡下流的事情
〈深〉
工地的廢土裡藏有攻擊型的秒針
於是在世界盡頭我也
不斷跌倒
分毫不差狼狽的爬起來
深深吸一口氣
握緊我的手
安撫我的我
忿忿不平就算是在世界盡頭我也
想把所有的深夜都交給你
想把所有的深都交給你
分毫不差的
只為你深
〈膜〉
你穿過這個城市
它們變成不相關的發條。
少女都是用膜做的
每一次都顫抖
每一次
你看着我都讓我破處再蠢不過的事情
每一次都學不會
就像學不會吃魚
就像
每一次你的頭髮都這麼好吃每一次和幸福之間
都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早就察覺卻裝作不知道;這便是
感覺不到明天
也拼命活下去的
不會有別種方式的
每一次都是第一次的痛少女都愛吃甜食
老了都需要抽脂
但膜是少女的天賦
所以每一次看到你都像見證奇蹟
所以總天天在流血
害羞的心.開放的詩
游靜記得和聖勳最後一次見面,是大前年在台北書節,在那之前他們很多年沒見了。當時她有本新書發佈,聖勳特地由重慶過來。他坐在發佈會外面的地上,游靜就站着問他:「做咩呀你?𡃁仔,點呀最近?」沒想到聖勳回答她說:「我很開心,遇到了可以和我說話的人。」
「我其實有點不知如何反應。我沒想過在這樣熙來攘往、很久沒見的場合,他突然和我表白,說遇到他喜歡的人。只是當時我有一種很不詳的預感,結果預感是靈驗了。」游靜說:「最後,我想讀一首不是自己寫、也不是聖勳寫的詩──以下這首詩是送給他的,覺得很適合他。」那是Frank O’Hara的〈My Heart〉,她先用中文讀了一次自己翻譯的版本,再用英文讀了原文。
〈我的心〉
我不會整天哭,也不會整天笑
我其實沒有甚麼特別喜好的傾向。
我有的是一齣壞電影的房
不是叫人們睡着的那種
而是過度製作的首輪大片。我要
至少 好像 粗俗的那樣生勾勾的活着。如果
這樣來說對於我的一些狂粉
他們會說:「你這樣真的很不Frank!」太好了!
我不是那種常常會穿着啡色西裝的
是不是?我去聽歌劇都是穿牛記笠記的
時時。我喜歡赤腳
我喜歡剃鬚,而我的心──
你是不可以規劃心的,但是
它比較好的部分,是我的詩,是開放的。“My Heart”
I’m not going to cry all the time
nor shall I laugh all the time,
I don’t prefer one “strain” to another.
I’d have the immediacy of a bad movie,
not just a sleeper, but also the big,
overproduced first-run kind. I want to be
at least as alive as the vulgar. And if
some aficionado of my mess says “That’s
not like Frank!”, all to the good! I
don’t wear brown and gray suits all the time,
do I? No. I wear workshirts to the opera,
often. I want my feet to be bare,
I want my face to be shaven, and my heart—
you can’t plan on the heart, but
the better part of it, my poetry, is open.
她選讀這首詩不只因覺得適合聖勳,亦因詩中某些部分與聖勳有關:「如一些對男同志的刻板形象,對於甚麼是雅、是俗分界的挑戰,都和聖勳很貼近。且它說到:無論生活如何,有些東西是不可以被規劃的、有些東西是永遠都開放的──這也是我所認識的聖勳。」
「很多東西都沒有規劃,而很多規劃了的東西都不如想像般發生。到頭來,是一個非常害羞、非常熱情的心,留了一些很開放的詩給我們。我認識的聖勳,可能不是一個很勇敢的人,他是一個非常害羞的小朋友,但他寫的詩非常之勇敢。這一個很大的矛盾──也是生命裡一個很重要的部分。」
他總會承接憂鬱
在發佈會尾聲,作家李智良也到場分享了與聖勳的相識及看法。在他約十年前出版《房間》之時,聖勳和蜃樓出版社正在編《憂鬱的文化政治》,那時李智良其中一個講座提及的文本也收進了書裡。這是他們相識的契機,當李智良到台灣演講時,因聖勳就住在附近,於是智良曾住在聖勳的住處,二人得以通過聊天來互相了解。那時智良的演講主題與精神病的政治問題有關,二人遂就這議題曾作溝通。
「那時若以病友角度去看,我們是兩種很不同的精神病人:我覺得要戒斷對藥物的依賴,也反對精神科很多的事情;但他傾向將憂鬱視為生命經驗裡很重要的部分,所以會比我更願意跌進那些所謂憂鬱,或者世界無法溝通的情緒狀態──但我們不可以一種很個人化、覺得他的性格『就是這樣』的角度去理解;而是他對憂鬱或和一般主流社會要求的那種身體和精神狀態,其實有頗強的批判和質疑。而他比我更加勇敢,在生命裡會承接自己這種黑暗或會跌落的部分。」
「遺憾那時我的狀態,沒法和他在這方面做很多對話。後來因很多原因,雖有他的消息,但我們沒太多聯絡。其實到現在,我還未能好好的接受到──他已經過身了。那時台灣的朋友幫他辦了送別會,我也不知自己為何沒去,可能我還是沒法面對這件事吧。」李智良說:「但現在我很開心,他的書可以出版,我們可以通過他的文字去接近他。」
為你寫一首詩
對於聖勳的憂鬱,游靜亦回應道:「一路而來見過很多憂鬱的朋友,但我沒見過憂鬱的朋友可這樣productive。他在自己不同層次的傷痛裡活着,而且將那些化為創作的力量。他讓我知道,一個人在病裡、在極度的不開心裡,仍然可擁有很多力量。而他爆發的創作力和思考力,也給我了我很大、很大的力量。」
最後,她唸到自己在聖勳過世後為他寫的一首詩:〈給一張堅持抖動的畫〉。「有時我會想,可能他的生命是要這樣短的,因為他用光了、用得非常之快。蠟燭是不能燒得那樣快的。」游靜說。「所以我覺得OK的──我過得到的。」
〈給一張堅持抖動的畫〉
因為我的書你
畫了畫 我認識你
由我的書你的畫開始 由黯紅到白
經過太多難以乾透的油
鮮的紅的色的重量
毀滅的熱烈的跳動
安慰黯紅如酒
布上太多的油彩
遮掩抖動太快的心
我們需要的 我們永遠無法獲得
只能繼續生長我不斷寫 讓我活着
如果有所謂活着的話
很難活你說你畫你寫你抽
很難活 不是關於身份關於愛
這樣需要卻無法獲得
當痛大於怕
只能選擇不怕
來到達不痛
你得到了 不是不怕痛是
不痛不需要痛的機會
由人到達物
由紅到達
空氣的灰離開不難 你盡挑易的
心受多少重
才不會從 愛 中掉出來
是操控是保護是擠壓
一筆一筆壓上去
曬曝的人堅持現在你
做了更游移更善良更害羞
更勇敢並永遠抖動的
灰
留下面對灰的我們
很難
如果有所謂面對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