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未解決──序黃可偉《逝者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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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未解決──序黃可偉《逝者紀事》

* 原文刊於黃可偉《逝者紀事》(香港:CLEAN,2019)。

初讀《逝者紀事》,還以為黃可偉已遠離了上一本小說《田園誌》的淑世關懷,由有關知識份子的社會責任以及我城的命運轉移至更具宇宙性的、有關死亡本體的思考上。事實上,2012年黃可偉外婆因病去世,是他撰寫《逝者紀事》的最大觸發點。黃可偉憶述﹕「外婆過世後,在起初幾個月,我每隔幾天都夢到外婆,全是我與外婆相處的情景」。有一次在夢中,他的外婆對甚至對他說:「你要對你愛的人有信心」,令原本相信人死如燈滅的他也開始思考是否有靈魂,未來會否在天堂跟外婆重聚。

死亡是生命之中斷,加上死亡本身的不可知與不確定性,我們對死亡的想像與信念往往是我們跟死者在生時關係以至生命觀念本身之延續。若我們視生命晦暗,自然會傾向相信人死如燈滅;若我們眷戀生命以至人世間親情之美好,自然會盼望死後還會有另一個永恆的國度。柏拉圖在《會飲篇》中,曾透過廸奧堤瑪/蘇格拉底的口,道出人類對美、善與不朽的不息渴求,但這不正正倒映出生命本身的易逝嗎? 在西方文明史上,《會飲篇》是著名的愛欲之書,同時也是悼亡之書,也就不難理解。如此說來,將《逝者紀事》視為一帖悼亡書與生命之書,也許並不為過。

當然,黃可偉對死亡的思考,或許也跟他小時候體弱多病有關。他在作者序言中提到,自小從母親身上遺傳了哮喘,而死亡對他的生命威脅是巨大至「遇到有很好笑的事發生時,也不能大笑,大笑刺激到氣管,會氣喘,所以有同學講笑話也不能大笑,有時忍不住笑了,痛苦隨之而來。」笑/快樂是幸福生命的極至,但死亡卻在作者幼時小小的生命中如影隨形,生與死之間的極大反差也許一早締造了作者最原初的創造欲力。於是,創作變成了生命跟死亡之間的殊死一戰,創作不單証明了此身仍在,也戰勝了無處不在的死亡陰影對生命的限制。這也解釋了為甚麼《逝者紀事》的作者選擇以住在山花下村的小朋友蟻瓜瓜的視角,書寫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

有趣的是,《逝者紀事》不單書寫人類的死亡,包括瓜瓜的父親、瓜瓜自己,以至西西莉亞修女,還記述了非人類世界中的死亡,例如病死的松鼠胖胖、枯死的神木。對於作者來說,死亡真是個無處不在的生命現象。或乾脆說,死亡就是生命的本質。所有生命由誕生的一刻開始,便一步一步的走向死亡。套用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的話說,「人是向死存有的」(Sein zum Tode)。人類跟其他生物的唯一差別在於人類對死亡及其有限性的意覺。回到《逝者紀事》的故事,也只有人類的死亡意識才令天地萬物的榮枯成為一個「問題」。

但死亡為甚麼會成為一個「問題」?在《逝者紀事》中,作者嘗試羅列對於死亡的不同觀點(基督宗教、佛教甚至新紀元的觀點),並讓它們互相爭辯與碰撞。然而,對於死亡以後,生命將歸何處,《逝者紀事》卻似乎始終沒有定案。正如古希臘哲學家、伊比鳩魯學派的開山祖伊比鳩魯(Epicurus)所言:「死亡和我們沒有關係,因為只要我們存在一天,死亡就不會來臨,而死亡來臨時,我們也不再存在了。」我們知道,伊比鳩魯是個古典原子論者,他相信天地萬物皆由原子所構成,所謂生死也不過是原子的聚散,死亡本來就沒有甚麼值得懼怕。但正如作者所欣賞的佛教思想所言,世間的所有生命之所以生生世世在死亡之海不斷輪廻,正正在於昧於生命的真相,對世俗生命有着不住的欲求和眷戀。正正當我們意覺到「死亡來臨時,我們也不再存在了」,我們便更加驚恐。

另一方面,死亡之所以令驚懼,還在於人們步向死的過程中所經歷的種種身心磨難。《逝者紀事》的故事發展到後來,主角蟻瓜瓜發現自己居然患上了致命的肌肉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肌肉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的患者「起初走路會失衡,嚴重時病人的肌肉會逐漸衰弱萎縮,最後大腦完全喪失控制能力,呼吸肌肉不受控制而窒息死亡」。換言之,蟻瓜瓜將會逐漸失去自我主宰生命的能力,然後生命會慢慢地在極度的身心痛苦中萎縮,以至死去。雖然蟻瓜瓜最終選擇了以安樂死來結束此生之磨難,但大家不要忘記蟻瓜瓜的選擇是以「萬物一體」、「生死相續」的新紀元生命觀以至宇宙觀為基礎的,這仍然是對於生命的眷戀。於是,生命繼續在死亡之海泅泳,輪廻不息,萬劫不復。

但寫到後來,《逝者紀事》卻把有關個體死亡的思考延伸至我城生死之思考。香港(在《逝者紀事》中,則化身青蛙城)過去廿年的衰敗,可謂路人皆見。天地間的生命固然有死,但一個城市呢?《逝者紀事》中後借新紀元信徒夏潮聲的口指出:

青蛙城在死亡之中,也在生成之中呢!你知道敘利亞?伊斯蘭國?911?還有世界上其他陷入戰亂的地方?你覺得青蛙城會變成戰火屠城的敘利亞,所以很傷心嗎?但否極泰來,你又怎可肯定青蛙城不會變成像人間天堂的北歐?那裏的優厚福利、公平自由,還有合法的安樂死,都是北歐人民爭取回來的,所以有人叫我與鬈毛走,說青蛙城無救了,但我覺得還是要盡人事,盡了心,那失敗也不會後悔沒有努力過……況且,不止物質,世界就像the book of change,各種現象也會互相轉化,由好轉壞,但不也說明了有可能由壞轉好?你看見這裏的大自然吧?有幾多人可以忍心看著她毀滅?我想努力令青蛙城變成北歐,而不是敘利亞。

但青蛙城真的會變成北歐嗎?作者對此沒有答案。這樣說來,《逝者紀事》其實是《田園誌》的延續,黃可偉也嘗試透過更具宇宙性的、有關死亡本體的思考探索一座城市的生老病死。

一切懸而未定,就像個體生命以及我城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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