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之前的話
收到友人相贈的陳曦靜小說選《浪犬洛奇》之日,正驚聞漁護處因應銅鑼灣My Little Boss寵物店倉鼠感染群組而決定「人道主義處理」數千隻倉鼠和其他小型哺乳動物的消息。作為兩隻倉鼠的主人,心情頗不寧靜。家中兩隻可愛的小生靈,購於去年十月底,每日和孩子們悉心照顧之,換水換食換浴鹽,帶它們曬太陽看落日,在倉鼠球中跑海濱大道,不少路人也因此友善問候,不時圍觀。自從有了它們,我們的心靈也仿佛變得更加柔軟,而與社群的關係也似乎更有溫度。但一切急轉直下。倉鼠一夜之間成了過街老鼠,而親友反應各不相同。有再三讓我們交有關部門處理者,亦有善意提醒勿要帶倉鼠落街散步以免遭遇屠殺者。看着這兩隻活潑寵物,不免慶倖它們逃過一劫,未有和數千隻同類遭遇同樣命運。我回應問候表示我們會繼續照顧這兩隻倉鼠,同時也和朋友表示新年願望就是全家平安莫要入竹篙灣。這是怎樣的時世,又是怎樣的人心?這次是倉鼠,下次又會是甚麼動物?如果是兔,是貓,是狗,又或者是金絲猴,大熊貓呢?
近日好不容易找到時間,讀完《浪犬洛奇》這部小說,動盪心情這才慢慢靜了下來,不免深深感謝此書中文字治癒的力量。我以為,此書中的十四個故事,可以用八個字來總結:萬物有愛,人間無情。
萬物有愛
三篇故事關注的地方,都是是城市中的公園綠洲,自然與人的交匯點,還有其中的花草樹木。〈刨冰店在鹿湖峒〉中,小孩子查理斯對着近一百歲的木棉樹童言童語:「木棉樹,辛苦你了,一百歲的樹開一百歲的花,是更持重的花嗎?你一個人在這裡(變成人了!)寂寞嗎?不過你又很多好朋友不是嗎:藤蔓啊,小花啊,小昆蟲啊,有野豬嗎?有怪獸嗎?你喜歡陽光還是雨水?我──都呃──都喜歡──」(143)。同樣的百年老樹,又出現在〈寶達的邊境〉中的公園裡,見證着這個城市公園裡本地人鮮有問津的奇怪狀況。〈市中「森」之家〉描寫的是在國際金融中心地帶佔地面積巨大,歷史悠久的動物公園大興土木,棲居其中的各種動物「人人」自危的各種反應。
而本書點題之作〈浪犬洛奇〉則着力描寫了一隻曾經擔任警犬的德國狼狗洛奇在街頭執行任務之時與主人失散之後的經歷,從動物視角描寫街頭社運情景及相關影響。洛奇在浪跡天涯之時,結識了各種動物好友,還一起探討何謂「動物性」,何謂「冷血怪獸」。它的犬友發仔談吐中頗有哲思:「……人一空洞就會變怪獸,除了軀殼,甚麼都沒有。她說這種人最可怕,隨時為了自己的利益傷害別人,要我一定要跟這種人保持距離,遠遠就跑開。」而洛奇則覺得要幫人類找回「良心」,才能夠令「冷血怪獸」變回正常人類,讓這城市逃過一劫。奶牛、小狗們一起熱烈討論此城病毒肆虐之可怕,還擔心自己會被傳染。發仔驕傲地說:「說是不會傳染動物,不過之前也有個名人的貴婦犬被傳染而去世了。有的主人因為害怕,偷偷把寵物帶到偏僻地方扔了。還好我爸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說,無論到哪裡都會帶着我!」而故事結尾,卻是悲劇──被認為是流浪狗的洛奇想和主人相認,卻遭到當頭一槍。可見,仁心情感,實在難得。
人間無情
在心理學範疇裡,有一種病症叫做「情感冷漠症」,英文術語為apathy,又稱為情感缺失症,主要表現為情感淡漠,無法體驗到親情,友情,對事物表現為無興趣,不懂得關心,也不能體會同情。
〈羽雨物語〉的男主角羽雨,就是一個無法感受情感的「情感冷漠症」患者。在小說中有兩個典型的例子可以說明他的症狀。第一個例子,是他去女友家中溫存,事後女友在浴室洗澡,躺在床上的他聽到吹頭髮的聲音,知道她快要出來,於是決定自己「該走了」,離開被窩的時候,裸露的兩條腿頓時起了雞皮疙瘩。而他想到的,卻是男生受凍受苦才能讓女生覺得被愛,簡直不可理喻,心理活動如下:
冬天夜裡,胖男生先上床暖被,手腳冰涼的女生就像抱着暖爐睡覺,說這就是幸福。呸!男人的大肚子要麼軟得像灘流淌的肥油,要麼內臟硬化得如一面鼓,無論如何,都不能跟「幸福」扯上關係。再說,為甚麼非得男生犧牲受苦,女生才感到被愛?幸福應該是更高層次的。應該如何,他也說不上來,反正不是這麼具體、實在的。無所謂,他做不了「暖爐」,也不稀罕。買張電熱毯就能解決的事,幹嘛複雜化。能有多冷呢?極致的熱、極致的冷,才過癮。 (116)
不僅是對溫度麻木,他還對感情麻木。就算女朋友盈婧已經再三明示,羽雨仍然不肯給她買心儀的聖誕禮物。為甚麼?「不,不是小氣。是不願意。或許,自己的構造──也許是身體,也許是心靈──出了問題,因此沒辦法理解太熱烈的情感;又或許,他真的沒那麼喜歡她吧。對自己喜歡的人,即使違背了意願,還是會做些事情討討對方開心的。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呢!似乎沒有人配得他這樣做。如此想來,盈婧真有點可憐了呢!話說回來,失去這種感覺的羽雨不是也很可憐嗎?」
在〈鄰居老王〉中的敘事者「我」,一位獨自租住在山腰鐵皮小屋的女子,也是同樣的無情者。和她拍拖多年的男友Kenny任勞任怨,不時前來探望,照顧起居,有結婚生子的打算。她身邊朋友們也多次勸告不要錯過那麼好的男友。而她卻心生疑慮:
我愛Kenny嗎?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甚麼是「愛」,如果是像Kenny那種無微不至的照顧,那我顯然一點都不愛他;要說是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那抱歉得很,從小到大,我都沒對任何人有過那種感覺──害怕的時候,例如有天晚上回見到浴室的牆上有條蛇,心倒是咚咚跳得快蹦出來;要說是分擔痛苦、分享快樂的話,也不是非他不可。
事實上,作者通過其他小說人物之口提醒我們,愛不是天生就會的能力,需要努力學習。在《那些天使在飛》中,一對中學生光與幸子相約在獅子山望海一起下躍,醒來發現自己似乎陷入某種結界,無法離開,饑腸轆轆之際彼此分享對喜愛食物的記憶,聊着聊着談到了人生信念這個嚴肅的問題。幸子說自己將來墓碑上希望刻上「愛是永不止息」這幾個字,代表自己的信念。而光卻提出疑問:「愛是甚麼?從哪裡來?怎麼個不止息?」幸子這樣回答:「不,我是說學習愛。你不覺得嗎?我們一直在上學、考試、爭取進好的學校,但是誰教過我們怎麼『愛』?父母嗎?老師嗎?那又是誰教他們的呢?」然後,幸子又反思兩人相約殉情的決定:「有時我也挺糊塗的,我們這樣算不算愛。愛一個人不是應該令對方活得更好嗎?怎麼把對方往死裡拉了呢?再說我們的父母──」 (76–7)這篇小說尾聲部分,兩位少年在天使的教導下,學習表達自己的「憤怒」、「原諒」自己有情緒和令自己產生情緒的人和事,然後再「接納」自己的情緒,發生在自己生命中的所有事情,完完全全地接納自己。最後,他們終於走出自困叢林。
而最為勵志的故事,來自《睡婆婆》。女主角名叫客旅,因為她初生之際,就因為自己的性別遭到親生父親的歧視乃至活埋,幸好母親及時帶她出逃異鄉,才逃過大劫。她一生經歷坎坷,好不容易儲到一筆現金,卻又差點被搶走。得到好心人幫助後,她說出了這樣一段話:
大家叫我睡婆婆,睡婆婆,你哋真系叫醒咗我啊,我突然發現我成世人都喺度瞓──自己顧自己,從來冇關心過周圍既野。……一個人瞓得多呢,會麻木㗎。(111)
〈街上的人〉中的阿雅、阿蒂和莉亞都是來港工作的印尼家傭,放假時聚會談起自己的雇主對親人寵物都漠不關心,有此評價:「香港人好奇怪,你看阿婆好幾個子女,沒有一個照顧她;還有那些養動物的、生小孩的,養了、生了,自己又不帶,花錢請人帶,寵物、孩子跟他們都不親,你說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
這個問題,提得真好。讀完此書,我不免掩卷沉思:全球疫情之下,人心惶惶,不少人似乎忘記了健康其實包括身心兩個方面。如果有一天,情感缺失症成為這城市居民的集體症狀,我們還應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