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本地三位作家推出新作。可洛《幻城》、梁莉姿《明媚如是》和曾繁裕《後人類時代的它們》這三部小說/集,不約而同指向虛構與真實的對話,日復日的荒謬與我城困局,甚至延展到人類作為種族的一種,何去何從。去年12月2日,水煮魚文化於九龍城書節期間,舉行「與荒謬對稱──可洛、梁莉姿、曾繁裕小說新作對談」,在《字花》編輯關天林主持下,三位作者談現實的荒謬,更談虛構與想像的力量怎樣反抗荒謬。
可洛:一切從戲劇開始
三位作者雖然都獲得不少文學獎項,但寫作之路的起點各有不同。可洛從一篇劇作獲青年文學獎戲劇組冠軍開始,「今次我寫作的《幻城》,是作為一種抵抗,這和我最初得文獎的作品,其實有對話的地方。那份劇本的主題是不滿考試制度,當時地球人口過剩,再沒居住空間,考試成為淘汰多餘人口的工具,除去不及格的人。而劇本寫不同主角面對這場考試的心境。」
劇本的意念源於當年自身對教育、考試制度的不滿,《幻城》則從虛構城市出發,延續他一直以來對制度的思考。他相信大家閱讀幻城的時候會找到很多貼身、熟悉的事物。當他仍是中學生時,他會在週記習作中向老師投訴種種現象,如學生不准長髮和染髮,但為何有些老師又照做無誤?他花幾個星期的時間,在週記的呈交與發還間,和老師針鋒相對。最後,老師仍是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我發現原來我一直都在做這件事,文字是很微小的工具,挖掘現實諸多問題,可能是教育或考試,到現在演變成關於一座城市的營造。我不知道那種抵抗的力度是否足夠,但當城市猶如銅牆鐵壁,那得看會不會有人以螺絲刀撬開隙縫。」可洛如是說。
梁莉姿:以寫作的奇幻解決愁悶
梁莉姿的寫作同樣始於校園和寫週記,但不是為投訴而寫。她形容,最初的寫作動機「不純」。「我一開始創作小說既非純文學,也不是嚴肅走向。中一那年,我由中文小學升到英文中學,所有科目以英文教授,連數學也因為英文教學而不及格,當時只有中文表現良好。中文科的週記習作是一種自由寫作,我開始創作短篇故事,然後老師會貼堂,同學會讀過會讚好。加上初中我喜歡和我母親到圖書館,因此接觸一些奇幻、偵探推理的作品。於是我寫作篇幅介乎三、四千字的小說,列印給同學看,他們會追看。於是在別人對我創作的欣賞中,突然間重獲價值和成就感。」
於女校讀書,她說校園生活嚴肅,規矩繁多,學生只能過得很乖或過得很悶。寫作對她來說,奇幻故事一來解決愁悶,二來進入與現實截然不同的世界,可以離開校園那種睡覺給老師罵醒的生活。
從壁報板連載小說,到今天出版《明媚如是》,有兩個轉捩點,使她走進嚴肅文學之路。有段時期她沉遊內地後宮青春類型小說,卻意外由閱讀郭敬明的作品,接觸一些內地有潛質的作者,他們書寫鄉土風格的小說,令她獲啟發,仿作一篇關於其每天由將軍澳擠進港鐵車廂,到石峽尾上學的作品。作品獲該屆青年文學獎季軍。自此,她開始對文學書寫產生興趣。
然而中四那年,她意外得知一位學姊不滿其作品,「她說我文筆雖好,卻不是文學。我便決定要寫更多文學作品。其實這兩個轉捩點並不單純,而是我從寫作獲得意義,寫小說於我,並非在於我怎樣一直影響小說,而是在我寫小說的過程中,小說如何改變我。我寫第一本小說時,我以為小說可以給我一個答案,但現在我發現,創作小說後的沉澱,不是為找出答案,而是問更多的問題。」
曾繁裕:文學由情感開始
《後人類時代的它們》作者曾繁裕笑言和可洛有淵源。從參加徵文比賽獲獎,知道可洛的存在,又記得他曾在電視節目上,介紹電影。他心中默默覺得對方是值得仿效的人。
而他的文學,由處理自身情感開始。「好像《少年維特的煩惱》便是日記體。我當時寫日記,又因為暗戀女生,當日有特別事情發生,就寫下來。慢慢創作上經過文學獎肯定,不如用現實把虛幻變換出來。如果現實只可以複述自己的事,那麼虛構可以置入別人的故事、或者扭曲故事,甚至預視將來的事。從不同處境配搭想像各種可能情況,幫助自身梳理困惑。」
他又指,即使過去以散文奪得文學獎,但是人不出名,散文難吸引讀者,於是改為寫小說。「豈料寫小說也沒有人看。」他笑說。他的第一本小說獨立出版,回望青少年時代的欲望與躁動,而第二和第三本小說校園色彩較濃厚,因為當時他在中學任教,見證不少荒謬的事實,值得以文字留存其中,引人反思。新作《後人類時代的它們》則思考現代人類文明與科技發展的關係,猜想人類滅亡可能不因為天災,而是自己存在的價值漸漸消失,由機械人取代。
《幻城》裡尋死的女護士
三位作者雖然都屢獲文學獎,但作品針對現實的荒謬,進路各有不同。關天林回應,可洛從獲獎劇作到創作《幻城》,都有一種寫作風格與關懷,誇張地道出現實的問題。他以《幻城》其中一篇小說〈想死〉為例,女主角是一名護士,但她愈來愈想自殺;而幻城又有一個部門嚴禁市民自殺,而男主角在那部門工作。「與投訴會考制度相比,關注的主題愈來愈大和沉重。」關天林說。
可洛說,他構想的幻城是一座看不見天空的城市。那裡的人只會看見天花板和水管,「天花板之上又住上另一批人,而幻城正不斷興建。當我住二十層,我以為我一直都住在這裡,實情是每天我都比昨天住得更要矮。城市空間很壓抑,沒有出路,〈想死〉的女主角想,那些人的去路在哪裡?尋死能否成為一種方向?」
他續說,「想死」不一定指「斷了氣」,而是有時每人都經歷過一種接近死亡的快感,如同人們在機場遊樂場玩過山車或跳樓機,他們可以為此付錢享受瀕死。他認為尋死的體驗可能是一種人內心深處的舒壓處。《幻城》正是以文學,表現當前人們的生活到底是怎樣。
《明媚如是》裡的地底工人
「我想《明媚如是》最初是個諷刺的名字。兩個月前香港國際黑盒劇場節,有部劇作名為《美好的一天》,邀請十九個本地人分享自己的遭遇,有人提起雨傘運動時被拘捕,有人分享自己職業故事。原來人們的痛苦已經夠多,但城市美好的一天又過去了。即使社會中一口螺絲釘很痛苦,但大家都會繼續前行,陽光如常。」
當世界不為一個人內心的痛苦而停下,梁莉姿說,《明媚如是》從不同階層的小人物出發,書寫他們的故事;而所有故事都在2015年開始寫。那是雨傘運動後的一年,她仍記得雨傘時期,世代之爭、立場之爭,場域內外的落差教她不解。「為甚麼我們覺得理所當然,黑白分明的事,那麼多人會認為是錯?當時我大學二年級,主修中文系外,還副修文化研究,對於大敘事和小敘事之間的微小個體,他們怎樣存活?
而她又不全然覺得學院就是對,不覺得那些人必然悲慘與卑微。有一年她到花蓮的原住民村落擔任義工,有這樣的啟發:「其實悲慘的人不會覺得自己悲慘,而是我們以高的地位俯視才覺得慘,他們的生活沒問題。」
陽光下,書中有篇故事〈雙雙〉的主角,卻是一直藏在地底工作的工人。「我曾經在港台字幕組實習。港台任何一個節目,都想利用鏡頭語言讓大家了解某一個族群,〈雙雙〉的男主角係在地下工作,源於港台輯名叫《地下世界》的節目,有集採訪水務署,及在下水道工作的工人。我看了許多次,節目針對他們工作的細節,令我寫小說時有豐富資料,當時也覺得這份工作有趣,最後慢慢沉澱出這部作品。」
梁莉姿自言性格強勢,任何事都會勇於表達自己。而入讀大學後,擴闊交友圈,令到不少故事當中的角色猶如真實個案,從他人性格及過去生命中不同事件怎樣交織,她尤其好奇。回望前作《住在安全島上的人》,她說與《幻城》較相似,由設定出發,看城市當中的人的生活,由一點到織出一張網。
而寫出像地底工人的故事,她則解釋當交流生時,喜歡上美國畫家Edward Hopper的作品,以一個畫面構建一個故事在其中。於是她嘗試寫小人物教事,不為解決問題,而是緣自己的理解,以自身的虛妄貼近那些人生,不同人物的想法。
《後人類時代的它們》楔子與棋子
關天林又問到,曾繁裕《後人類時代的它們》立足於人類文明時代,想像一個完全沒有人類的世界,到底怎樣參考及取材?他亦「劇透」,小說有個楔子,記下一個平凡而喜歡下棋的人的一生。他形容,這就好比是人類文明到機械人時代的最後一瞥。
曾繁裕說,現實上的取材中,有件事相當震撼他,令他來了靈感。「我受學院訓練,重視邏輯和連貫,要做很多資料搜集,也不時上網看有甚麼新聞。李世石與Alpha Go人機大戰新聞,李世石只贏一局;後來Alpha Go和另一名棋手柯潔對決,最記得柯潔有局突然下子中途情緒失控,傷心地離座。我很同情他,也覺得圍棋不止於勝負,還有個人境界的追求,那一瞬間,見到柯潔的背影,頓覺這是全人類文明的一個困境。」
他續說,那種困境是無論人類文明所有思考成果有多豐富,當來到一個冰冷的世界,都毫無作用。二戰時納粹大屠殺、蘇聯史大林大清洗、毛澤東推動的政治運動,一個時代一代人物累積我知識,原來敵不過一種冰冷無情的決斷。他記得哈拉瑞的著作提到,人類幾十年後會漸漸被機械人取代,將會出現名為「無用階級」的東西,那些人類只可以在虛擬世界中找到自己價值。
「科技發展的過程,像人類創作一些東西摧毀自己。就像最近基因編輯嬰兒,不斷衝破道德,到最後發生更大的衝突。一個嬰兒甚麼病也沒有,但如果技術只由富人掌握,階級仍然沒變。當人類滅亡,機械人怎樣看待自己?它們應該覺得自己很無聊。它們會模仿人類,雖然有點反智,人類自視為萬物之靈,但走不出人類的界限,例如人類不可以扮狗叫,我想機械人應該也有類似的自尊。」
荒謬現實 小說摺疊
而關天林則問到,既然每個作家都有其關懷,世界的荒謬數之不盡,又有沒有發現自己寫作完成後,外頭已經有更多荒謬的事情發生?
可洛先從自己生活經驗出發,談及人類日常習慣和適所的現實,存有種種荒謬。他提到自己居住的社區附近,近年愈來愈多天橋建成,掩去天空。「最初我覺得很礙眼,但幾年後這些天橋都變得不起眼,與四周環境融合。而荒謬是大家一開始認為這些事物不可以出現,慢慢卻由我們適應它們。小說於我,就像要重新找回一些麟角、尖銳,刺痛人的感覺。」
他提到《幻城》有一篇故事,正是源出於現實新聞。那新聞報道一個小女孩遭含羞草刺傷,家長投訴後,政府部門把含羞草除去。一宗新聞在《幻城》內變成女孩為保護盆栽,在城市流浪的小說,他認為新聞一般受篇幅所限,有時間性,但小說可以把現實進一步發揮,猶如一種有彈力、張力的物料。當小說把現實荒謬加以摺疊、變形的時候,反而可以覆蓋更多地方。
「這不是追上追不上的問題,而是我們怎樣重新發現一件事,把它延展到更複雜的關係當中。新聞的種種荒謬奇事滿足不了我。」可洛說。
梁莉姿覺得,趕不上現實的荒謬本身已是一種荒謬。她擔心有一天自己從寫作到出版一部小說,但讀者已經難以感受當中的時地人情。和可洛一樣,她過去住在將軍澳也是「橋城」,七年沒有回到故居,她說有一次到將軍澳,發現童年記憶中的社區全然變了樣。「又例如最近豪華戲院傳出清拆消息,這是我經常看戲的地方,所以我有種焦慮,怕讀者不知道我記憶中的事物。」
她也提到,《明媚如是》有些小說同樣源出於社會現象。她記得近年香港的中學生輕生潮,年輕美好的生命為何會自行了斷?透過資料搜集,她意外發現香港的自殺率偏高,但是最高的年齡組別,卻是屬於長者。她更加不解。
「長者都快死,為甚麼也要急著結束生命?而新聞除了不夠彈性,還有它必須要定性的局限,於是長者自殺的新聞,比不上年輕人輕生潮那麼吸引。緣新聞和最近的議題出發,我去理解一個人的生命,到底生活中那麼多微小細碎的物事,要積累到何種地步,才會壓垮一個生命。關於那些存活在灰色地帶,在主流聲中很容易因不願思考而遭忽略的人,我想用作品探挖出來。」
而與《幻城》和《明媚如是》不同,《後人類時代的它們》針對現實的荒謬上,時空跳躍幅度最大,關天林問,跳到較遠的位置思考,會否因此也有更多現實指涉。
曾繁裕自言受學院訓練,從學術論文開始思考社會,發現現代生活改變速度過快,快過人類所能適應的速度。「荒謬與人生煩惱由此而來,尤其在香港,這種差異更大。很多人會思考為甚麼,但更多會進入消費主義邏輯,形成自我中心,漸漸成人類共同困境。」
他說,荒謬可以以學術思考,也可以以小說表達。《後人類時代的它們》處理的不是人類,而是歷史上生滅過程是否重複出現,形成一個又一個小風波。他覺得小說嘗試處理的是怎樣以技術處理荒謬,或荒謬怎樣影響我們生活。「技術發展與人類出路之間,有沒有甚麼啟示?」
關天林認為,從三位作者分享的經歷都能看出一個共通點:個體與龐然大物之間的對抗,以及對抗過程中產生的無力感。「那是一種荒謬又必須接受的物事。他們以小說觸及個人的回憶,拯救將被遺忘的城市人物,捕捉邊緣群體的聲音。虛構某程度上是種更加激進的形式,那是因為他們以小說重新理解現實。」
他們面對龐大的荒謬之城,然後走進去。關天林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