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於麥樹堅《烏亮如夜》(香港:後話,2018)
我和麥樹堅沒相差幾歲,若用年代粗糙的分類,都是屬於七零後半的創作者。借用董啟章曾經使用過的名詞,應該都是「同代人」。雖然成長環境彼此不同,卻奇異地擁有一些共通的回憶、相近的經驗和感慨。就像是達爾文進化論的物種樹狀圖,經過漫長時光衍生出來的生物,彼此相鄰而不同學名,卻擁有那麼相似的特徵和習性。大概也因為,我成長所在的八、九十年代,浸染在無處不在的香港文化之中,那些電影、連續劇、流行歌曲、漫畫、小說、俚語和飲食,餵養着我的童年而至成年。這或許讓我讀麥樹堅的小說覺得親切又陌生。文字描繪的城市之景皆有一種既視感,卻又比既有的印象多出了更多細節,像不斷從枝椏蔓生出來的綠葉。我兩年前從香港帶回麥樹堅的第一本小說集《未了》,後來變成我出街會放在包包裡的書本(也因為設計精美輕巧)。小說裡面各種文字技藝的試煉,還有對過往時日、浮雕般幽光細節的描繪,在堆疊漸漸成形的寫作風格之中,似乎也總帶着一種念舊的傷感。我可以如此感受,或許我們都恰好站在世紀交接的界線上,光影之間,短短十多年就見證各種事物、科技的興起消亡。以致我往往覺得,我們這一代人皆忍不住地要一再回望,像是剛剛從水裡爬上岸的兩棲生物,一方面努力進化出了可以在陸地呼吸的肺臟,一方面又還是那麼眷戀着身後的海洋,水波粼粼的微光。
但我想說的並不是懷舊。懷舊如今太容易,也太輕巧了。我想說的是,當我們從少年而至中年,時光如指縫的沙礫一直滑漏,但眼前未來卻如漫漫長夜,又如何以不惑之眼,去看待這座城市,乃至我們所身處的這個現實?
現實人生充滿不由自主,一如書中一篇小說〈原美〉所寫的,打嗝的不由自主,進化成一個中年人類的不由自主。男人四十面對生活充滿挫折和無力感,誰曰不惑?一心只想遠離都市,變做那億萬年前就拒絕了進化的遠古甲殼生物。這是我在這本《烏亮如夜》裡頭,十分喜歡的一篇。演化和滅絕似鏡子相對着鏡子。單細胞是生命的原點,每一個新的生命都應該是原美/完美的。
生命是在混沌裡啪嗤作響的剎那電光。然而我在閱讀這本《烏亮如夜》的時候,卻不時有如烏雲飄過,晌午天色突然暗下來的錯覺。又像是阿波羅十三號越過了月球子午線,緩緩繞到月亮背面,永恆暗影的那一邊。艙窗外是無垠幽暗,卻也容許了更多的想像和虛構。一如小說裡那種壓抑、暗沉的成色,但在烏黑之夜裡,又看見天際一道弧線那樣的光。
甚麼時候,我們終將也要越過人生中場的那條「線」── 像〈辮子〉裡頭各種各樣的線條,不知不覺就越過了,要許多年以後,才知命運的各種玩弄。怎麼都是嗟嘆?這本小說集裡的篇章幾乎都寫都市裡的中年男子,從〈辮子〉、〈報恩〉、〈原美〉而至六萬多字的中篇〈慢慢長夜〉,皆是哀樂中年的各種挫敗、徒勞和虛妄。寫小說約莫都知道,從兒童、少年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其實比較容易(如〈聖櫃〉、〈塘中魚〉),即使現實殘酷,卻還有天真,可以擁有一點想望和轉圜;寫中年、老人相對就艱難,因為大人往往世故。世故多是失望和挫折換來的。中年的我們走進了長夜的那一邊。中篇〈慢慢長夜〉佔據了半本篇幅,就像是整本小說的背面影子。這篇小說的人物皆如生活在月亮背面,他們是運送屍體的仵工、開夜班車的的士司機。他們擁有一種世故卻淡漠的眼神,在這座城市入夜之後才開始一天的工作,在幽冥交疊的時刻,與夜歸人和鬼魂同行。所有的鬼魂都是過去的折光。鬼的出現那麼理所當然,到最後人鬼交疊的情節卻讓人驚異又悵然。
〈慢慢長夜〉一如題目本身,總有一種時間緩慢、凝滯不前的錯覺。我們跟隨着夜行者的步履,走進八十年代的香港之景,或者更準確一點說,是舊日時光不若今天喧囂的城市暗夜。那些逆着光的販夫走卒、夜總會女郎,慾望紛陳,其實亦有絲絲情義和愛。 終於才明白,如光如影,有人有鬼,「人城、鬼城重疊無間⋯⋯但這才是完整的城市」。
〈慢慢長夜〉的兩位主角,陳松修和施山遠都是渡過黑夜之海來到這座城市,選擇隱匿在高樓大廈的影子底下過日子。他們畏光,不張揚,大白天還要戴墨鏡,模擬黑夜。 關於偷渡客的描寫,我曾經在西西的小說裡讀過一些,或者更早之前的想像,竟是來自周潤發主演的電影《公子多情》。但麥樹堅筆下的潛游者,那些單薄身影卻被作者補綴了更多的細節,像是有了青銅雕像那種幽暗光澤、硬朗的線條。作者在後記敘述多年以前父親游泳過海的情景,此刻雕刻師的手指捏土成形,那些幽光身影,皆留下了身世痕跡。
若散文的核心是「真實」,那麼小說最迷人、也最叫人困惑的幻術就是真實之中的各種虛構。麥樹堅在小說裡寫的各種職業、匠人似乎皆有所據,做過了考察功課。行家術語、行業工序種種,形塑出非常寫實、迷人的小人物身影──如何去理解你所凝視的人物,一枚一枚螺絲那樣的各種細節?如何去描寫一張真實的臉?在這個世間萬物都依靠網路搜尋去了解的年代裡,似乎快要變成一種失傳的寫作技藝。麥樹堅寫人物、物景皆帶着一種溫厚眼神。文字可以召喚過往,可以補綴逝去的部分,也只有一再回望的人,才知道歲月流失的速度。
《烏亮如夜》彷彿一本中年的預言之書,提早揭示了四十歲之後的人生種種。或者麥樹堅寫的其實就是現實。但各種失望和挫敗的中年,或許就像一件塗過層層生漆的漆器,深黑到極致就會發出彩虹那樣的折光。又像充滿光害的城市,抬頭看去的夜空是一種詭麗的粉紅色。又或者,一如印象派畫家保羅・塞尚所說:「影子和光擁有一樣的色彩。光和影不過就是兩種色調之間的關係。」在創作者的眼中,或許世界上本沒有真正的黑色,黑夜和暗影,原來只要再仔細看,其實都有着交織如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