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青春的遺憾、躁動、迷惘,許多電影(尤其是台灣電影)已經說得太多,但人們仍不厭其煩進場觀看,那些「一式一樣」的「青春」,追不到的女孩、無疾而終的戀愛、偏喜愛與老師對抗……彷彿欠缺這些情節,就難以稱之那段不可復追的少年時代為「青春」了。
楊照書寫的那些迷惘的「青春」情節,其戲劇性比那些「青春」電影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苦苦暗戀女孩,叛逆以表示對制度不滿,編校刊行文暗裏嘲笑北一女的新書包醜、推教官落蓮花池以作懲戒、聯考結束後拋下書包,燒燬一堆教科書就揚長而去……
《迷路的詩》於96年出版,2011年再版,楊照於書的結尾寫道:「近中年的心境裡,坦白地說:能夠迷路的少年時光,竟是一種幸福」。楊回首過去,在台灣戒嚴的陰鬱時代裡,他亦無憾帶著沉鬱的少年傷感,在成長過程中「迷路」。
96年版的《迷》,封面正是年輕楊照架著圓框眼鏡,左手托著下頷,尤如追憶沉思,活脫是個憂鬱文藝青年。
楊照──說故事能手
關於書寫「青春」,好像總要緊扣迷惘、躁動、陰鬱,而必不能缺少遺憾。不論網上或電影,也不乏許多講「青春」的故事,要寫也寫到「爛」了,內容來來去去也差不多,若依結構主義,大概也可歸納出一套「青春故事」必須要有的情節,例如故事總是由歡喜冤家開始,中途雙方產生有好感,之後因某些事失之交臂,結果造成遺憾。而有這些情節的電影則有票房保証。所謂「橋唔怕舊,最緊要受」。
而沒有電影的視覺或聽覺刺激,那些書寫「青春」的書,要如何突圍而出,就要靠作者說故事的能力和文筆了。
而楊照正正就是說故事的能手。楊在書裡的第一篇文章,透過少年時曾經暗戀的女孩Y來電,藉此展開「回憶」,敘述其少年的時光。書中間或倒敘或插敘寫那些迷惘的少年傷感,寫來引人入勝。其實,單是楊那些電影般的情節足以引起讀者的偷窺癖,苦戀女孩Y、與有好感的女孩M失之交臂……而因著楊擅於說故事和營造敘述節奏,寫來更能使人進入楊的少年故事和其氣氛。即使全書多用長句營造低吟回憶往事、少年陰鬱自傷之感覺,讀來亦不覺平板乏味,全因楊其敘述語調和節奏掌握得非常好。即使楊在行文中偶有自嘲過去的少年傷感,年少氣盛好批評他人,亦加插得宜,無損其敘述節奏。
而「青春」這書寫題目,個人最怕其書寫淪為矯情。(例如胡亂使用逗號斷句以為能達至「陌生化」書寫效果使讀者重新經驗日常生活事物/情感,卻「不慎」造成矯情之感。)
而當時33歲的文學家楊照,記下了那些「迷路」的時日,對於其少年傷感的書寫力度和量度把握得恰當好處。而他亦不時為少年時「為賦新詞強說愁」之感懺悔,讀者著實從行文能感到少年楊照的掙扎,中年回首之真誠坦白,例如苦戀Y無果,不期然想到以另一個相似的女孩形象代替吧。
而在書裡「公開」予大眾訴說少年時對女孩Y的熱切渴望也不易吧。畢竟書寫的困難之處,不在於書寫時眼高手低力不從心(筆力未逮換個力所能及的題目就好),而在於楊不怯於赤身裸體,裸露個人所極力掩飾之底下真實予眾人。
《迷路的詩》──個人即政治,一個陰鬱時代的印記
一本「懺悔」年少輕狂、傷感之散文集,著實無需為其個人憶記「扣上」政治之帽子,但「個人即是政治」,人總是不能脫離政治而活,《迷》既是楊在青春裡迷路,亦是在當時正在戒嚴的台灣之大時代裡迷路。
楊那些少年陰鬰傷感,似是若有還無與當時整個台灣所瀰漫的陰鬰與壓抑相互交纏紐結著。而楊亦有意識地把個人的陰鬱連繫到當時台灣處於戒嚴的政治陰霾。[1]
如楊在書裡自述道:
甚麼時候停止寫詩的?美麗島軍法大審那年。不是徹底的停止,句子還是一行一行潦草地抄錄在本子裡,然而卻徹底失去了發表、整理成篇章的動機。有一些別的事情干擾著我的浪漫詩人夢幻。我的詩,別人的詩都少了些甚麼,一些我愈來愈覺得不應該缺少,偏偏卻無從予以掌握的東西。
真的和「美麗島」有關係,真的就是那麼具政治性。
(〈在有限的溫暖裡〉,《迷路的詩》,頁65-66)
這樣陰鬱壓抑的台灣。
這樣我就想到香港。我想到現今2016年的香港。在「大時代」裡「迷路」,也可說是「幸福」嗎?
迷路於那些無法修成正果的愛戀的傷感中,那些僵化的教育制度下所表現的叛逆憤然情緒中卻缺乏承擔後果的勇氣,那些意識形態操縱下熱切想望理想中國之情中……
雖然楊在僵化的教育制度下以蹺課、請公假等微小而實際無力的姿態反抗從上而下來的權力,著實也沒有多大的實際用途,但還是慶幸能夠擁有「迷路」的時光,甚至覺得幸福。
也許「幸福」在於少年時擁有追求理想的衝動和熱情。
那堪是「迷路」的青春時光。
* 寫下此文時為2016年9月開學週,僅希望香港的中學生,「捱得到新天地」。
注釋:
[1] 「楊照倒是提出,也許,也可以有另一種閱讀視角:這本書可以是一冊懺情錄,和與他年紀相仿、經驗過閉塞戒嚴時期且曾經尋覓一點異樣空氣的人們對話。」人物專訪/有限的溫暖:楊照《迷路的詩》, 楊佳嫻 , 2011-05-10。http://okapi.books.com.tw/article/5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