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發展以富足為目標,但為甚麼富足無法帶來喜悅?──《閒暇與無聊》序章

書序

人類的發展以富足為目標,但為甚麼富足無法帶來喜悅?──《閒暇與無聊》序章

本文刊於《閒暇與無聊》(台北:立緒,2018),標題為編輯擬定。

人類的歷史中有着各式各樣的對立,繼而從中產生了無法盡數的悲劇。但是,人類以更豐富的生活為目標不斷努力這一點,我想也可以認為是事實。人們之所以和社會中的不正當或不便利對抗,是為了要讓社會成為一個更好的地方;即便稍微有些漂亮話的成分,這種想法確實是存在的。

但是,這裡存在着不可解的反論。人類應該是以更富饒的生活為目標,但若目標達成卻反而會有人因此而不幸的反論。

英國的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在1930年出版了《幸福的征途》(中文版或譯作《幸福之路》,英文原書名 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一書,其中有以下敘述。現在西歐各國的年輕人得不到發揮自身才能的機會,因此容易陷於不幸。相對於此,東洋諸國並無這個問題。此外,在共產主義革命還是進行式的俄國,其年輕人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因為那是一個應該被打造出來的新世界……。

羅素所說的其實非常簡單。

在二十世紀初葉的歐洲,有許多事情已經是完成式了。因此接下來非得需要年輕人花工夫創建的新世界甚麼的已經不存在了。繼而年輕人也就無事可做了。因此他們是不幸的。

相對於此,在俄國或東洋諸國,在歷史進程上接下來是必須打造新社會的階段,大環境裡還殘留着年輕人必須奮起努力解決的問題。因此在這些地區的年輕人是幸福的。

他所說的並非難以理解。在使命感燃燒下埋頭於某項工作是很美好的。若能如此,能夠身在這種美好狀況中的人應該是「幸福」的。反過來說,非身處此種美好狀況、沒有值得獻身的工作的人們,也許可以說是「不幸」的。

但,不覺得有哪裡怪怪的嗎?真的是這樣嗎?

為了矯正某些社會的不公不義而有人挺身而出,理應是為了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更富饒。若是如此,社會變得更好更富足之後,人們應該會感到欣喜。不過若是根據羅素的說法,則並非如此。藉由人們的努力讓社會變得更好更富有之後,人們反而變得無事可做而陷於不幸之境。

如果羅素說的是對的,那麼也未免太蠢了吧。人們努力讓社會變得富足豐饒,但這個目標一旦實現,卻反而有人因此而不幸。若是如此,也就沒有必要努力讓社會變得更好更富足了;社會裡的不公不義就這麼留着即可,也不需要以豐足為目標,讓大家都持續過着悲慘的生活就好了。為甚麼?因為若是矯正不公不義的企圖得以實現,結果人們反將落入不幸的狀況。

為甚麼會演變成這種情形?難道沒有哪裡怪怪的嗎?

沒錯,羅素所敘述的狀況不是不能理解。但,還是有哪裡怪怪的。而且,把這件事說得像是理之必然的羅素,果然也有哪裡不太對勁。

若如同羅素所述,要主張無法從外部被給予值得埋頭的工作的人們是不幸的,而這個事態只會讓人束手無策。當然,我們一定會覺得「哪裡怪怪的」。

人類的發展是以富足為目標。但為甚麼富足無法帶來喜悅?以下接續的各項考察研究,皆是環繞着這個單純的問題而開展出來。

 

 

人類為甚麼不因富足而感到喜悅?先試着針對「富足」進行簡單的考察。

國家或是社會若變得富饒,生活於其中的人們便會有餘裕。此處所說的餘裕至少有兩個意思。

第一當然是金錢經濟層面上的餘裕。人們會取得超過自己生活所需的金錢財富。辛苦賺來的錢不會全部都用在維持生存上。

另外一層意義,則是時間上的餘裕。社會若變得富足,人們為了生存所進行的勞動將不會佔掉所有的時間。繼而,人們會得到甚麼都不用做也沒關係的時間,亦即「閒暇」。

那麼,延續這種邏輯繼續思考。富有國家的人們過去將這些餘裕用在哪裡?現在又如何運用這些餘裕?

「在尚未富裕之前一直希望可以但無法如願的、自己的喜好上」,大概會得到如此的答案。確實如此。所謂金錢與時間上都無餘裕的生活,所有的行動都是為了生存所需,就是這樣的一種生活狀態。除了能夠延續生命與生存以外的事情幾乎不存在。因此,變得能夠過着有餘裕生活的人們,把這些餘裕,用在尚未富裕之前一直希望可以但無法如願的、自己的某項喜好上,會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麼,這一次我們試着提出這樣的問題吧。所謂「喜好」是甚麼?想做也無法如願的事情到底是甚麼?而現在生活在具有相當富裕程度的國家/社會中的人們,又會把這些餘裕拿來做甚麼?

這麼一問,便無法像剛剛那樣簡單地得到答案了。當然,「喜好」是甚麼會因為個人差異而有所不同,而且到底有多少人能夠斷定甚麼是自己的「喜好」?

週六打開電視的話,充斥着宣傳第二天若是有時間、金錢上的餘裕,希望把這些餘裕花在上頭的娛樂活動的節目。看了這些節目,去節目推薦的地方,消費金錢與時間。那麼,這些人是在從事自己的「喜好」嗎?這是「一直希望但無法如願」的事情嗎?

從「喜好」這個說法應該有很多人會聯想到「興趣」這個詞彙。所謂興趣又是甚麼?查閱字典,興趣原本是「從某項事物中感受到美或是趣味,是某個人特有的感受方式」(黑體字乃筆者強調)之意(《大辭泉》),轉而引申為指稱「讓個人可以享受的事物」。

但現在有將「興趣」目錄模組化供人選擇,提供所需商品的公司。電視廣告中,小孩子大了、育兒階段告一段落,先生也在家中,扮演大概是那個年紀的家庭主婦的女明星叨念着「不過,興趣也是要花錢的」。在間不容髮的這一刻,「沒這回事!」的旁白立即竄出。只要從目錄中選出自己的「興趣」,就能夠立刻買到相應所需商品的宣傳廣告。

那麼,從目錄中選出所謂「某個人特有的感受方式」又是怎麼一回事?

 

 

近期過世的經濟學家高伯瑞(John Kenneth Galbraith,1908–2006),在二十世紀中期,一九八五年所著的《富裕社會》(The Affluent Society)一書中有著這樣的敘述。

現代人變得無法靠自己意識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必須藉由廣告或是業務員的話術、拼湊組合資訊後才開始清楚自己的欲望是甚麼。自己想要的東西是甚麼,得靠廣告商告訴自己這種事態的發展,十九世紀初葉的思潮是全然無法想像預測的。

經濟應該與消費者的需要連動,或甚而由消費者需求主導經濟走勢的「消費者主權」邏輯長期支配着經濟學的發展,因此高伯瑞曾自述自己的想法受到經濟學家們強烈的抵抗。換言之,消費者認為某些事物是必要的此一事實(需求)一開始便存在,察知需求的生產者繼而生產物品(或說商品、供給),這個需求先於供給的過程因而被認為是經濟的基礎。

根據高伯瑞的想法,這不過是經濟學者的一廂情願罷了;因此他提出了以下的內容。在高度消費社會──即高伯瑞所稱「富裕社會」──中,供給的發生先於需求。不,更準確地說,是供給端操作出需求。換言之,生產者告訴消費者「你想要的其實是這個哦」,並讓消費者產生購買的欲望。

時至今日,高伯瑞的學說主張任誰看來都是不證自明的。消費者能夠自由決定自己欲望這件事,大概沒有人會相信。欲望是依存在生產之上的,生產會創造出、能夠藉由生產而滿足的欲望。

所以,「喜好」乃以消費者心中自由決定的欲望為基礎,是根本談不上的。我的「喜好」,可能是生產者從自己方便的角度,透過廣告或其他手段而創造出來的。若非如此,為甚麼星期日該做甚麼是由星期六的電視節目告訴我們?為甚麼興趣是從目錄中擇選出來?

也可以這麼說吧。在「富裕社會」,換言之,在有餘裕的社會中,餘裕確實會被這些取得的人用在「喜好」上。但是,這裡所說的「喜好」,並非一直希望可以但無法如願的事物。

問題來了。原本我們每個人,在得到餘裕之後,真的有想實現或達成甚麼嗎?

 

 

稍微試着打開一下視野。

二十世紀資本主義的特徵之一,便是被稱為文化產業的此一領域的巨大化。二十世紀的資本主義,將文化視為新的經濟活動領域來看待。

固然截至當時為止,文化或藝術也是無法與經濟分割的。即便是藝術家,也不可能不食人間煙火當神仙的,所以會接受貴族委託繪製肖像畫、作曲。藝術無法特別獨立於經濟秩序之外。

不過時至二十世紀,隨着文化領域廣泛地以大眾為受眾大開門戶,迎合大眾的作品策略性地產出並經由大量消費賺取利益的手法得以確立。而藉由此種手法賺得利益的產業則稱之為文化產業。

關於文化產業有為數眾多的研究,大量研究中亦最為有名的著作之一,便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1895–1973)與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1903–1969)在1947年所著之《啟蒙的辯證》。

阿多諾與霍克海默在著作中有以下敘述。在文化產業具有支配性的現代,消費者的感性這種東西,已經預先被包含在製作過程中了。

這是甚麼意思呢?因為他們是哲學家,利用了哲學的概念來說明這個狀況。試着針對其研究稍加詳細說明。

他們所利用的,是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的哲學理論。康德所思考的問題是人類的認識論此種構造為何可行?人類如何認識世界?人類已經預先有了幾個認識世界的概念,這是康德的想法。人類不是直接照單全收世界原來的樣貌,而是預先有了幾個模型/模式(概念),以套用這些模式的方式來理解世界的運作秩序。

舉例而言,靠近柴火便會感覺到熱。此時人會得到「因為火焰是熱的,所以靠近就會覺得熱」這樣的認知。之所以會用「因為」,是由於人類已經先抱持着模式(概念)。在上述狀況,是將原因與結果連接在一起的因果關係此種概念。正因為因果關係這種模式已經先存在於腦中,人才會得到「因為火焰是熱的,所以靠近就會覺得熱」這樣的認知。

若是沒有此種概念,知道柴火正在燃燒的知覺,以及熱這種感覺就無法連結在一起。單純只會有「啊,柴火正在燃燒」的知覺,以及「啊,怎麼臉有點熱」這樣的感覺而已。人類不會只是單純接受世界的樣貌。而是會將世界投射到每個人自己的模式之中,用主觀方式加以理解。十八世紀的哲學家康德是這麼想的。而對於人類,我們當然可以期待每個人都有這樣的主體性,康德是這麼認為的。

阿多諾與霍克海默所說的,其實是康德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現在變得不那麼理所當然了。被期待應該具備的人類主體性,不是由人類自身,而是轉而成為由產業/經濟結構事先預備好,或說,「被」預備好。產業與經濟結構在主體會用甚麼方式認知某項事物這一點上先發制人,將事先決定好的認知方式端到主體面前。

當然,熱的東西要讓人感受不到熱是不可能的,也無法讓人把白的東西看成黑的。這是理所當然。但若不是熱或白這樣的性質,而是「開心愉快」又會如何?伴隨着「這是會讓人開心愉快的東西哦」的印象,提供「讓人開心愉快的事物」。例如在電視上,播送着「享受」某項娛樂的藝人的影像。讓第二天觀眾可以使用自己的金錢與時間,也同樣地「享受」這項娛樂。

我們藉此過程得到「喜好」、使用金錢與時間,而提供這些商品/服務的產業則從中獲取利益。

 

 

「喜好」已經不再是一直希望但無法如願的事物了。當然,到底是否真有這樣的希望或願望也很令人起疑。因為有實現願望餘裕的人們,現在是被文化產業賦予所謂的「喜好」。

若是如此,該如何是好?

現在藉着阿多諾與霍克海默之口所說明的問題已經不是新鮮事了。甚至可以說,是分析大眾社會的社會學書籍必然會提到的陳腔濫調主題。不過,本書想要處理這樣一個陳腔濫調的主題。

隨着資本主義的全面展開,起碼至少先進國家的人們變得豐足富有,因此得到了餘暇(即有閒)。但是,得到餘暇的人是如何使用它的,我們並不清楚。我們不知道甚麼是令人開心愉快的。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喜好是甚麼。

這讓資本主義有機可乘。文化產業是將既有的娛樂、對產業/經濟結構方便的娛樂提供給人們。過去大多說的是搾取勞動者的勞動力,現在則不如說是搾取勞動者的餘暇。極度的資訊化趨勢已讓「高度資訊化社會」幾乎成為完全不需要的死語,而在網路普及的今日,搾取閒暇已成為牽動資本主義發展的莫大力量。

為何閒暇會被搾取?因為人們是很討厭無聊的。人們雖然得到了餘暇,卻又不知道把它用到哪裡去。這樣下去,閒暇是會讓人發悶無聊的。因此委身於被給予的娛樂和事先準備或預備好的快樂,並得到安心感。那麼,該如何是好?為甚麼人身在閒暇中會感到無聊?而更基本的問題,所謂的無聊是甚麼?

因此,產生了在閒暇中應該如何生存,該如何面對無聊這樣的問題。《閒暇與無聊》想要叩問的便是這些問題。

 

 

《閒暇與無聊》這本書的嘗試絕非是孤單的。提出同樣疑問的思想家過去已然存在,時間為十九世紀後半。這位思想家便是英國的社會主義者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

莫里斯是發起英國早期社會主義運動的思想家之一。當時的社會主義者/共產主義者,思考着該如何掀起革命。現在也許很難想像,但對他們而言,社會主義革命/共產主義革命全然是絕對務實而實際的。二十世紀初期,在俄羅斯確實發生了革命。

關於莫里斯最有趣的一點,不僅是社會主義的理念,還在於他與其他以革命為志向的社會主義者的想法有些微不同。他們所想的是如何掀起革命,何時、如何,使得勞動者蜂起參與革命?這些事情佔據了這些社會主義者的腦袋。

相對於此,莫里斯談的是搞不好明天就會發生革命,而思考着革命發生了以後應該怎麼辦。

在1879年的演講〈民眾的藝術〉中,莫里斯是這麼說的。

革命會像夜晚的盜賊一樣突然來臨。革命會在我們還沒注意到的時候上門。如果說等到革命實際發生之際,會更加受到民眾的歡迎;那個時候我們應該做甚麼?至今人類忍耐着挨過了痛苦的勞動,而當這個狀況將有所改變的時候,我們除了每日的勞動以外該如何看待生活?

沒錯,該如何看待生活?身處得到餘裕的、有閒暇的社會中,我們除了每天的勞動以外,到底要將目光朝向何處?

莫里斯所思考的是社會主義革命發生之後的社會。時至二十世紀末,雖然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體制完全破綻百出,但這一點也無損於莫里斯所提出問題的價值。更有甚者,不如說這個問題在心中激起了許多反響。得到「富足社會」的現在,我們除了每日的勞動以外要如何看待生活?結果,不過是把眼光投向文化產業所提供的「娛樂」而已,不是嗎?

 

 

莫里斯是這樣回答這個問題的。

若是革命真的來臨,我們將得到自由與閒暇。這個時候重要的是,要如何妝點這樣的生活。

這個答案未免太精采了吧。莫里斯所思慮的是,當得到閒暇後,妝點這樣有閒的生活一事。

現在應該也有用消費社會所提供的各項奢侈品來掩飾生活的人們吧。所謂生活在「富裕社會」中的人們,會取得潤飾生活的奢侈品。

其實這也正是莫里斯無論如何都想解決的問題。莫里斯對於經濟持續發展的英國社會與生存於其中的人們,其生活竟然毫無妝點一事抱持着強烈的不滿。

伴隨着工業革命而來的大量生產品,充斥在當時英國社會的生活之中。不管到何處,眼目所見盡是相同的物品、相同的廢物。莫里斯對於這些大量製品遮蓋了民眾的生活一事感到無法忍耐。演講題目〈民眾的藝術〉展現出莫里斯的強烈意志,認為藝術應該從專屬於特權階級的狀況被解放出來,民眾的生活中必須包含藝術元素的。

換言之,莫里斯思考着與消費社會所提供的奢侈不一樣的奢侈。

實際上,莫里斯推動了所謂美術工藝運動(Art & Craft Movement)。他自己原本就是一位設計師。與友人們合夥創立公司,以提供根植於生活之中的藝術品,以及賦予日常生活中所實際使用的各項物品藝術價值為目標。人們在閒暇的時間中,能夠以具藝術性的方式妝點自我生活的社會,才是莫里斯所認為的「富裕社會」,除此之外沒有能夠稱為擁有餘裕的社會。

莫里斯所製作出來的工藝品淪為有錢人的玩意兒,對於讓藝術進入民眾的生活中毫無幫助,也有如此的批評聲音。這樣的批評並沒有錯。但是,莫里斯的思考方向給了我們重大的線索與啟示。

耶穌曾經說過:「人不能只靠麵包過活。」吉本隆明對這句話有以下詮釋:人雖然不能光靠麵包過日子,但同時耶穌也承認若是沒有麵包,那連日子都沒得過。

若順着莫里斯的思想脈絡繼續發展,我們大概可以有以下結論吧。

人若沒有麵包活不下去。但是,不應該只靠麵包過日子。我們不能只追求麵包,也應該追求玫瑰。生活不能沒有玫瑰的妝點。

 

 

還有另一個要加上的重要論點。

之前提過,文化產業將事先決定好認知途徑的娛樂,以合乎產業邏輯與方便的方式持續提供給人們。我們接受了,並且「享受」這些娛樂。

但是,人類不是那樣的笨蛋。哪裡不對勁、這不是真實的,這不是真貨的心情是一定有的。有令人開心愉快的事物,自己也應該很享受。但就是有哪裡不對勁,讓人無法信服。

哲學家楚朋絲葛(Alenka Zupančič,1966–)曾有過一段非常發人深省、也讓人十分不安的敘述。讓我們稍加說明來介紹其理論。

在近代我們將各式各樣的價值觀加以相對化。至今咸信為真的這個價值觀、那個價值觀,不論何者其實立論基礎都很薄弱,而令人可以對其有無限懷疑與挑戰。

其結果如何?相較於過去近代咸信為真的價值觀,除了「沒有比生命更具尊嚴的事物」此一理論,其他甚麼也提不出來。這個理論是正確的。但是,也因為太「正確」,因而無人能夠提出反論,不過就是這樣的一個理論。這實在無法激勵人心,也無法讓人起而行。因此,反倒是回歸到國家或民族這些「傳統的」價值觀還比較有魅力。

不過,不僅如此。人們想擁有激勵自己、讓自己能夠起而行的動力。可是,在世間通用的理論並不具有這樣的力量,也因此會對於受到刺激或鼓勵的人產生羨慕之情。舉例來說,希望能夠為了大義而殉死的激進派或狂熱信徒們。人們對於這些族群,懷抱着既恐懼又羨慕的心情。

老覺得自己可有可無。想要找到讓自己全心投入的「甚麼」。想投身於讓自己賭上性命也要達成的重大使命。不過,這樣的使命卻無處可尋。也因此對於為了大義名份,奉獻自己生命也不覺可惜的人們感到羨慕。

沒有人會承認。但都意識到內心深處存在着這樣的情緒。

在筆者所知範圍內,沒有能夠平心靜氣接受這樣衝擊性論調的學者或主張者。楚朋絲葛的書於2000年出版,出版時間之所以晚了一年,也許就是因為出版這麼不加修飾的言論是不被允許的。沒錯,2001年就是那件「恐怖攻擊」發生的年份。

楚朋絲葛確實十分敏銳。不過,若我們由《閒暇與無聊》的觀點觀之,應該還可以添加上另外一個要素。那就是會對「殉死於大義」一事感到羨慕的,是那些為閒暇與無聊而煩惱着的人。為了填飽肚子需要掙扎拚命的人,並不會對於獻身於大義的人有所憧憬。

當缺乏活着的感覺、生命的意義不存在,充滿了做甚麼都無妨或是無事可做的失落感,這樣活着的時候,人們渴望着讓自己「全心投入」、「埋首其中」的事物。所謂殉死於大義,正是這種欽羨渴求的對象中,一種終極的極限型態。而《閒暇與無聊》一書,也必須回應這樣的渴望欲求。

 

 

先簡述本書的章節構成。

最初的第一章,將琢磨成為本書出發點之閒暇與無聊的相關論點。並闡明閒暇與無聊是構成所有問題的基礎。

第二章到第四章主要從歷史觀點與見解來處理閒暇與無聊的問題。第二章以特定人類學假說為基礎來討論史前時代,探究成為問題的無聊的起源。第三章則主要就經濟史觀點檢討歷史上的閒暇與無聊,關注主張有閒的反論地位,不僅是有閒,並將考察範圍擴及至餘暇。第四章則舉出消費社會的問題,討論現在的閒暇與無聊。

第五章至第七章是以哲學理論探討閒暇與無聊的問題。第五章將介紹海德格的無聊論。第六章則在生物學領域中,尋找從批判角度考察海德格無聊論的線索。第七章則彙整統合前述章節的見解為基礎,實際架構出「閒暇與無聊的倫理學」。

本書是希望各位讀者通解而寫成,因此順帶附加之討論、龐雜的理論與引用文章等,幾乎都以註解的形式加以呈現。因此在這個時間點,不讀註解也無妨。還想知道得更詳細的讀者,之後再回頭參照詳讀註解,加深理解。除此之外,有日文翻譯之外語文獻,事先聲明基本上以最大程度利用既有之譯本文字為原則;將不另行參照原著與調整現有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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