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中的無聊:在普希金的流放小屋讀《葉甫蓋尼.奧涅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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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中的無聊:在普希金的流放小屋讀《葉甫蓋尼.奧涅金》

在摩爾多瓦的奇西瑙(Chișinău)的普希金故居博物館(Pushkin House Museum)裡,有一張《葉甫蓋尼.奧涅金》(Eugene Onegin)第一節詩的手稿,日期標誌為1823年5月9–28日。那是俄國大文豪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當年在這裡寫的。多年後的今天,已發黃的一頁手稿物歸原位,成為大作的起始點的證據。而博物館旁的一間小小的房子,就是普希金當年被流放到這裡時居住的地方 ──那時,他不過才二十三歲。

陰錯陽差,筆者跑到了摩爾多瓦的奇西瑙,留了一個星期,又晃到了普希金故居博物館,便無故地飽了眼福。

令人感嘆的是,這個非常值得參觀的博物館卻人煙稀少。在我前往的那天,只有我一個參觀者,連我在內,加上那些年紀老邁的職員,也不過四、五人。因此,在沒人參觀時,他們索性連燈都不開。不過,燈一亮,眼前便是大量普希金的文字手稿和人像速寫,牆上還有普希金的肖像油畫和這間流放小屋的風景畫──從圖像的再現可知,在二百年前,這裡是一片青草山丘,除了普希金的小房子,便是空無一物。

走到館中一處,一位女職員把我走過的房間的燈開關了,然後又亮了另一間館的燈。有了光,便看到一間似是當時上流社會人士居住的地方,房的一則放有梳妝台和書櫃,牆上則掛着帶中產品味的油畫。然後,她把我帶到《葉甫蓋尼.奧涅金》第一節詩的手稿旁,指着那個寫有羅馬尼亞文和俄文的小標籤,我假裝明白了,點了點頭,她便領我到一張寫有英文的展館簡介前。

原來,這間小室是《葉甫蓋尼.奧涅金》的專門展覽館。這裡的擺設是按照小說書寫的時代,以及故事所描述場景來佈置。按照展館簡介所說,這裡展出的手稿和擺設,是為了幫助參觀者理解普希金所生的時代和他當時的創作意念。展覽館的書櫃,甚至還專門叫作「奧涅金書櫃」,都放着《葉甫蓋尼.奧涅金》中提及過的著作。《葉甫蓋尼.奧涅金》是一本寫實主義式著作,展館選擇以還原當時社會風貌為宗旨佈置,實在明智。

不過,我更關心的是,普希金作為一個時代大精神之下的個體心靈。他為何會在這流放小屋展開《葉甫蓋尼.奧涅金》的寫作之旅?這裡宏觀的佈置好像並不能解答這個問題,但展品的細節又如何?

 

因無聊而寫

在一眾展品之中,除了普希金的寫作手稿外,另一樣最為常見的,是他的速寫素描。這些速寫多以人像為主,大部分都畫在詩作等手稿的一則,而且,幾乎全都是向左的側面,看起來有點形式化,似是無聊放空時隨意的塗鴉。

展覽館的佈置堂皇而華麗,看似跟那些隨意亂畫的人物速寫,馬上就形成了強烈對比。不過,想深一層,兩者卻應該是互相映襯。小說的主角奧涅金受西方教育,學識淵博,不但常出席上流社會的酒會和音樂會,自身對戲劇等藝術表演都素有研究。在這方面,他的形象正跟展覽館冠冕堂皇的佈置對應。然而,在另一方面,主人公繼承了一筆豐厚的遺產,使他的生命安穩無憂,但無憂背後,同時亦是一種閑適的無聊。在普希金的人物速寫裡看出,他在流放此地期間,一方面懷念着惜日在上流社會的生活,但同時又感到百無聊賴。

「無聊(boredom)是一切惡的根源。怪異的是,無聊本身具有如此平靜、沉穩的特質,卻有引發行動的如此能耐。無聊所帶來的作用絕對是神奇的,但它是屬於排拒,而不是吸引那種。」(Kierkegaard,1843/1987,285)丹麥哲學家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曾經這樣說。在西方世界,「無聊」這個詞可是到了近代才流行起來的,根據牛津英語字典,這詞最早追溯到1766年。在當時的社會,「無聊」這個詞帶着強烈的貴族意味。

無聊這種心理狀態,加上與寫作相關的,很自然就讓人想起十六世紀英國哲學家羅伯特.伯頓(Robert Burton)的《憂鬱剖析》(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他說:「我以書寫憂鬱使自己忙碌得不再憂鬱。對於憂鬱,世上沒有比懶散更嚴重的成因,沒有比忙碌更好的療藥。」(Burton,1927,16)其後,他雖然沒用到「無聊」這個詞,卻指出了憂鬱與無聊都是閑適的生活所致的。而巧合的是,他認為,就像一些人把憂鬱形容為上流社會式懶惰的病症,無聊這種心理狀態,也是屬於非勞動階級的。(同上,212)

再看《葉甫蓋尼.奧涅金》,小說從寫作動機,以至故事內容,不就是無聊的結果?主角奧涅金明明對愛情沒有渴望,受拉林娜老太太的大女兒苦苦追求而不為所動,卻又因為無聊,故意去追求小女兒奧麗加;結果,讓奧麗加的愛人連斯基大怒,還要相約決鬥。這不就是無聊而生的惡嗎?最後,主角也為自己的惡念負上代價。他在決鬥中殺死了連斯基,受良心責備而離開了所住的地方,自我流放(也是因為受到自身的流放經驗啟發而寫)。就像齊克果說,神創造亞當和夏娃,不就因為無聊?之後亞當又因為無聊,才會犯下罪。(Svendsen,2011,20)不知是否僅是巧合,同樣是被流放的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也常以無聊生成的惡為寫作題目。

 

無聊與罪

但為甚麼無聊最終去導致罪惡的出現?或許,整個問題可由齊克果所說的例子說起。由神創造亞當和夏娃,到亞當和夏娃犯了罪,都是無聊所導致的。但從另一個角度去想,在《伊甸園》的這一段故事看來,人類雖犯了罪,但這罪行卻是一種必須的惡。就像弗洛姆(Erich Fromm) 在《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中說:「一男一女伊甸園中,活得自然而和諧,平靜而不用工作;沒有選擇,沒有自由,亦無思考。」(Fromm,1969,49)但也是吃下禁果,人才有了自由意志的象徵。可以說,其實沒有無聊,人就不會是自由的人。

被流放,當然是失去自由的象徵──看到普希金的流放小屋,在某種意義之下,他當年就像活在平靜而不需幹活的伊甸園之中。他百無聊賴,只好以寫作實踐自由意志。

本來,普希金是要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但經過別人的求情,才獲得輕判。但在另一邊廂,杜斯妥也夫斯基就沒那麼幸運了,他雖免了死刑,卻被流放到嚴峻的西伯利亞,主要是當苦役,一去便是十年。在流放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思想改變了不少。先是《地下室手記》(Notes from Underground),展現出人在空無一物的孤身狀況下思緒,又論及到人的自由意志。到了《罪與罰》(Crime and Punishment),一個受教育的人以為把自由意志的問題想得透徹,偏執地把人分成受自然定律約束的平凡人和打破定律的超凡者,繼而透過殺人來展示自己的超凡者特質,又是犯了罪。

到了最後,《葉甫蓋尼.奧涅金》和《罪與罰》的主人公同樣都為自己犯下的罪而感到內疚。這也彷彿在說,人雖有自由,但人還是不應試圖證明自己擁有絕對的自由。用齊克果的比喻,是由於人是處於野獸和天使之間的存在者,野獸受自然定律所限,並不自由;天使則是不受限的高等存在。人想要得到自由,無疑就是想要擺脫動物性,成為像天使般的高等存在。不過,難道我們又可以自比天使嗎?

 

參考書目

Burton, R. (1927). 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 (F. Dell & P. Jordan-Smith, Eds.). New York: Tudor Publishing.

Fromm, E. (1969). Escape from Freedom. New York: Avon Books.

Kierkegaard, S. (1992). Diapsalmata. In Either/Or. Penguin.

Pattison, G. (2012). Kierkegaard and the Quest for Unambiguous Life: Between Romanticism and Modern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Svendsen, L. F. (2011). A Philosophy of Boredom (J. Irons, Trans.). London: Reaktion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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