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Sample》第八期「(仮)和平時代的戰爭武器」
記得某個下午搭地鐵戴着耳機聽音樂,一個阿婆無緣無故向我搭話。她指向我滿佈濕疹痕跡的手臂,問:「你隻手點解會變成咁?」,並熱情地向我推介有甚麼可以治療濕疹、暗瘡的湯水。
我脫下耳機,裝作一無所知,提早一個站下車。
這類尷尬事已經發生過好幾次。我試過在各種交通工具,被類似的阿婆搭話,獲得各式各樣的中藥偏方。我最常被親戚和初次見面的朋友問的,也不是工作、愛情、買樓,而是健康:為甚麼你會有那麼嚴重的濕疹,為甚麼你的手會震,為甚麼你會患微量的哮喘──然後就是一長串的醫學建議、偏方、藥劑。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要遵從所有收到的醫藥「建議」,每日為這批阿婆、路人甲乙丙、親戚試藥,我即臨床白老鼠。我的身體與生活將不屬於我。正如伊藤計劃的小說《和諧》裡所說:「我想過我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靜靜等着被彼此關心、慈愛的空氣給活活絞殺。」
《和諧》的主題同上述的小故事相關,是一個逃避健康、逃避廣泛流傳着的常識、逃離「正常」的故事。然而《和諧》更擴大規模:當「健康」成了既定的命運,故事的所在則落於如何從命運逃脫,奪回自身的選擇權。
健康,與及「社會性的身體」
《和諧》是《虐殺器官》的續作。《虐殺器官》尾段描寫,美國因為虐殺文法被散播,繼而陷入名為「大災禍」的無政府狀態。這場災害演變成核戰爭,並迅速成為全球性的災難:因為核戰遺留下的放射線,變種的傳染病大幅度肆虐,瘟疫蔓延,患癌比率上升。
如是者,《和諧》的背景定在這場災害的半個世紀後。抵抗瘟疫的最佳方法是建立極端的秩序。而這種秩序的主旋律,當然就是相對於瘟疫的「健康」,但《和諧》維護健康的方式,就和瘟疫一樣要來得極端。
在《和諧》中,人類在成年後會被強制植入名為WatchMe的微型機械。這種機械會監視體內免疫系統和血液的RNA[1],發現佩戴者患病即聯絡藥物精製系統,在體內發送藥物,治療佩戴者。這種機械還可以透過監管用家的視覺、心跳、血壓,從而監管佩戴者的進食習慣、生活習慣、情緒,建議佩戴者採取某種類型、形態的生活習慣,甚至為用家的生活習慣打分,並用來決定用家的就職、生活水準和階級。
按照上述所講,《和諧》裡的「健康」並不僅僅代表着身體的健康,還象徵着人類未來與個體自主權。當一切病症都可以靠WatchMe的監察和藥物製造系統解決,人們將無法再「生病」,酒類、咖啡因和垃圾食物也會被禁止。另一方面,越是健康的身體,得到的社會排名、階級就越高,可以申請的工作其條件也就越好。這明確呼應作品將身體視為公有財產的設計,還暗示了,社會對每個人的未來有所預設──你總得工作,總得接受社會為你安排的職務,成為作品之中描述過的「社會性的身體」。
於是乎,作品的三名主角──霧慧敦、御冷彌迦、零下堂希安──為了撼動這種被支配的未來,最先想到的方法是自殺。「我們是他們的基礎設施。因此,我要奪走這個將成爲他們財産的身體,以向這世界宣告這身體歸我所有。要傷害他們的基礎設施,這個身體正好是最佳武器,如此而已。」──女主角彌迦這樣說,由此鑽研藥物精製系統的漏洞,獲得了可以停止吸收營養的藥錠。
這令人聯想起鶴見濟在《完全自殺手冊》中寫的「積極的自殺」:同樣是因為未來已經固定、成型,不再擁有值得期待的故事和事物,繼而以死逃脫被確定的未來。但《和諧》的少女逃避行動同樣以失敗告終。三名少女之中,只有彌迦死去。霧慧敦最終成為了逍遙於系統之外的醫療系統官員,並在體內安裝與WatchMe相反的DummyMe系統,離開WatchMe能夠偵測的範圍,逃避監控。希安對自己無法救活自殺的彌迦感到內疚,並意識到,生命的痛苦源自於自由、變化和不穩定的環境。她存活了,成為了一般的公民,在國內過着平凡的、被監控的日子。
故事開始沒多久,我們就重新接上十三年前的回憶與當下的事件:在霧慧敦回國之後,她重遇希安,但希安卻突然在吃飯途中自殺。同時,世界各地發生集體自殺事件──調查事件過後,敦發現彌迦仍然生還,甚至猜測彌迦藉由WatchMe控制人類,發動恐怖襲擊,並與希安對話。
WatchMe,與及全景敞視監獄主義
作品中提出了兩個極具玩味的設定。第一個即為WatchMe的監視系統。
WatchMe容易令人聯想到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之中提出的「全景敞視監獄」,或者說,「環形監獄」。這個廣為世人熟悉的封閉性建築結構,可以如此理解[2]:透過WatchMe的功能,系統背後的監視者可以隨時監視、隨意觀看、分享被監視者的聽覺、視覺,一如彌迦利用這種功能,調查集體自殺事件、獲取一般百姓的資料、社會評級。被監視的對象知道自己可能被監視,卻不知道監視者監視自己的準則、時間、機會與條件。於是,被監視的對象處於一種時刻被監視,但又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會被監視,近乎是疑神疑鬼的焦慮感──一種「可見」而「無法被確知」的,單向的權力就此誕生。
然而,維持秩序的,並不僅僅只有監視系統、法規,壓制角色的行動和意識。《和諧》以「常識」包裝監視,將環形監獄的概念推延至社會整體:作品中的市民需要參與「倫理集會」或「健康會議」,與鄰舍、「醫療共同體」親近。WatchMe不僅監控體內的情報,還會以擴增實境(AR),將健康建議、他人的情報、菜式的卡路里、個人的「提醒」與及各種個人的生活記錄,投射在現實之上[3]。這些美其名是善意的、沒有強逼性的「建議」、「義工服務」、一種帶有強逼性的投影,是一種極端而且僵化的個人化。諷刺的是,越是個人化,社會對個人的控制也就越多,權利也就越是顯得無孔不入,形同「空氣」和「氛圍」一樣遍布社會。
這樣的社會是毛骨悚然的。毛骨悚然,不僅在於極端的監管,還在於結果:當規訓被內化成常識,其極致並不是誠惶誠恐,也並不僅僅是如福柯所講的「自動的柔順」──習慣極端監管的「生府」議員會主動擁抱規訓,將極端的規訓看成是無從質疑的事實。但《和諧》並沒有停在這裡,而是在終章以第二組設定──「etml」,將這種情緒推至極端。
「ETML」與活死人地獄
《1984》的結局裡,被釋放、歸順的温斯頓說「老大哥已經戰勝了自己」、陷入宗教般的狂喜和徹底的信仰。但温斯頓會信仰老大哥,首先就得放棄思考,而這過程中,「主動性」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和諧》正面地指出「主動介入」的問題:當意識遇上了無法解決的事件──諸如彌迦以集體自殺事件作為契機,要脅市民必須「殺死一個人」,否則會被殺──在面對「短期內可見的問題」與「長期的社會和諧」,無從抉擇之際,人就會陷入混亂。
於是乎,《和諧》最後借彌迦的口,重新思考極端的「自動的柔順」:最極端並非狂喜,並非信仰,更並非選擇,而是透過WatchMe的缺口,直接拔走人類的情感與及個人意識,讓人類從野蠻的、仍可能暴亂的動物,變成行動完全以理性為主的人類。「個人意識」在《和諧》被形容成「短期的小欲望和長期的大欲望」的互相競爭──然而這種競爭未必是合理而公平的,可能會依照着個人某日的不安、喜好、情緒、左右結果。
《和諧》在書中用上「ETML」(Emotion-in-Text Markup Language) 的「程式碼」語言,將整本小說放入程式碼,並以各種各樣的Open Tag(例如<list:item>、<confusion>、<question>等等),去補充及備註內文的內容。如是者,人類的行動就如同程式碼這比喻,有着可以被預計的、複檢的、預測的結果。
但程式碼的設計還有着弦外之音。一方面,藉由「ETML」的解說,整部小說不僅僅是一個故事,還是一部給(作品之中的)未來人類的歷史書。如是者,小說的形式回歸內容,形式為小說的存立賦予理由和功能。
另一方面,「ETML」還暗示了未來的人類會如何閱讀,與及說出了他們會讀到甚麼。情感要不就是被ETML格式化,成為可以被存取的、有着固定定義的標籤。要不,情感──諸如《和諧》出現過的,那些未被標籤化的,但的確能被讀者感受到的諷刺、吃驚、嘲弄等等情緒──就喪失在文字記錄之中,無法再被察覺。整本小說看似是書寫當下,但也同時在書寫未來,預示未來的人類的情感將受到限制。結局除了描述當下,更似在形容未來的絕望。
作品最後以「如今的人類非常幸福」作結,但這種所謂的幸福並不是一種情感,並非感嘆,並非狂喜,甚至並非信仰,而是一種不帶情感的事實陳述──彷彿「幸福」有共通的意義,也不僅僅是一種個人的感覺,而是集體的意識。由此,這其實是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結局:一個失去邊緣的大同社會。一個活死人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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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根據有線新聞的報導,近日,美國食品及藥物管理局批准一種干擾基因的新藥。新聞將這稱之為「RNA干擾」,可與作品並讀。
[2] 現實生活中有不少利用此原理實施的建築,例如閉路電視、無處不在的便衣警察、與及電訊通話的私隱問題。
[3] 與此相對的是VR的虛擬實境:相比起AR,VR並不是覆蓋在現實之上的薄紗,而是將現實取代,轉換成某種全新的虛擬映像,以致到觀看者無法察覺在虛擬映像之外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