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書對我創作有很大的影響。
那種當頭棒喝的情境從未出現,以下這些書都是我成長過程中的創作良伴,而且很可能與自己的創作沒有直接關係。他們更像一個下班後在酒吧等你的朋友:他們和你日常遇到的困惑無關,也不能直接給你好的建議,也許但求酒後能得一夕安睡。
大學本科讀的是藝術。記得做FYP時壓力好大,好需要《三國演義》。
藝術學系的FYP與其他科也許不同:就算用最現實功利的方法看待,都遠遠不止是一份「畢業作品」:讀其他科,要找相關既機會或者工作,也沒有誰會看你的畢業論文吧?但讀藝術,你「畢業作品」會在畢業展公諸於世,而這個展覽很可能成為你進入行業的第一道門檻(當時我以為)。當時壓力很大,很想做到最好;但同時,基於當時充滿「熱血」和「理想」,有一種視「畢業作品」為「undergrad最後學習過程」,而非「將大學學習成果共冶一爐」(覺得這樣浪費了學習新知識的時間,而且很showoff)。我最後決定用一個毫不熟悉的媒介去完成我的「最後學習」,打算逼自己學多些。做新媒介注定挫折多,成果不佳。整個final year,都不斷在矛盾之下掙扎。在糾結不堪的時候,我選擇了《三國演義》。
讀演義,可以好似馮兩努一樣認真,加以分析,成為商場策略或人性分析參考(有人覺得穿鑿附會);又可以欣賞作者羅貫中如何在正史與創作中遊走。恰好相反,我用最「求其」最快的方法去讀。演義本身文白參半,不難閱讀;但最重要的是:當你被畢業作品緊緊壓住,不能寸進,《三國演義》一類因為打過機都會對故事略知一二,所以就算跳躍式亂讀,都依然不會「脫軌」的小說,心理上幫左好大忙:在迷茫的畢業時期,世上竟有一事,可以草草地完成而依然可以得到可預料的結果。
《三國演義》是救贖。
好少一本小說,娛樂性足,但就算你知道結局,甚至知道過程都無所謂。《紅樓夢》很好,但百幾個角色,非要集中精神應付。《三國演義》人物角色性格陣營都無需留心理解分辨(只要你有打機或Form 2有上過中史堂),劉關張曹孫諸葛周瑜呂布……全部都無需重新認識。
當然,演義中都有好多「無名氏」,例如:《第二十七回 美髯公千里走單騎 漢壽侯五關斬六將》中,「過五關斬六將」裡被關羽連環劈殺的六個人,本身皆非等閒之輩,有的盡忠職守,有的古古惑惑,有的武藝高強,鎮守關隘。但主角始終是關羽,要被記住,要被認識,要帶領劇情發展的是關羽。所以讀演義,可以好快,水過鴨背,是非成敗轉頭空,要記住的,始終是那一個人。
為襯托英雄,通常綠葉們都有十句左右的篇幅敘述他的生平,但下場都是「二馬相交,只一合,關公刀起,秦琪頭落。」;「王植拍馬挺槍,逕奔關公;被關公攔腰一刀,砍為兩段。」正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或者「畢業作品」帶給學生的「最後學習」,就是預告未來創作上必然孤獨,大家都是千里走單騎。
完成畢業展,《三國演義》亦讀完。放下書本抬頭一看,再發現,其實自己甚至不是五關六將,而係一個演義不曾提及的平民。無人讚,無人彈,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下一年的演義又再上映,而我繼續迷途。成長的掙扎,很多時都是短視無知而生的徬徨,傻氣但真實;無謂而又是必經階段。迷惘不會因為畢業展完結而停止,反而為展覽忙碌過後的空虛,更是磨人心志。這個時候,遇上了黃霑的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1949 -1997)》
黃霑博士論文,基本上最大reference 就是他自己(雖然喺論文中唔可以咁寫)。但大家都知道,粵語流行樂基本上由他開拓而成。對粵語流行樂薄有認知,都會覺得這篇論文不難入口。黃霑的「流行」,遠不止流行曲,電影,廣告,主持工作,就連學術都在流行之中。
三年大學生涯,浸淫在當代藝術之中,不得不承認,當代藝術語言(在當年而言)經常以一種「曲高和寡」,但又在不斷怨懟自己不被了解的姿態出現。這種狀態總會令行業「塘水滾塘魚」,觀眾與藝術家都是同一班人,因為讀不懂作品的不來看,藝術家也安於用這套語言創作,永劫輪迴。那到底讀了三年藝術,為的是「入行」,還是甚麽?黃霑告訴我,其實流行不錯,而且是各方面的流行,以各種角色進入流行世界。不要再處理妄想進入上環的畫廊世界。不要成為關羽,不要成為曹操,也無需做陳壽,成為羅貫中吧,或者是把三國帶入遊戲機世界的「Koei」;把「將軍令」,變成流行的「男兒當自強」。藝術創作,也應當如此。問題是,該如何去做?
朱鍔的書也許解答了「如何把藝術的執着帶進流行世界」的問題。《日本設計的未來學》是一本訪問集。由朱鍔訪問五位日本設計師。他們之所以是設計師,因為他們不是一個好的(港式)設計文員,即大家以為Photoshop 和Ai 好勁那種。而是感受生活,執迷於物料,或者是生活上零碎的感覺…… 總之他們就是感悟生活的高手。特別記得中學時,無印良品出現了一部非常昂貴,但平平無奇的CD機。掛牆式,無蓋,還擔心CD高速旋動時會飛出機外。CD機開關是一個像舊風扇的懸垂吊繩。當時還懷疑誰會買。
讀完《日本設計的未來學》,才知一千元一個,功能單一的CD機,根本是一件藝術品。設計師深宅直人的意念來自日本炎熱的夏季,在家納涼時的感覺:懸繩往下一拉,涼風幾秒後才慢慢湧至。深宅直人將音樂代替涼風,做成這份作品。設計團隊為了去找適合的懸繩,不惜走訪世界各地,包括香港──這不是你在香港當一個設計文員能做到的事。
說到認真,不得不提及和赫拉巴爾的相遇。
正如《三國演義》一樣,我很多時都會用一個腦袋放空,而且可以說是超速的方法去閱讀(懷疑自己有點閱讀障礙)。但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我不能這樣讀。
如果《三國演義》是110Km/h 的北大嶼山快速公路,可以直按油門一往無前;《過於喧囂的孤獨》就是地獄停車場,快?不可能,還要慢慢看左右和後鏡。皆因《過》書不長,薄薄一本,講述主角在廢紙回收廠工作的故事,基本上日日如是,但見細緻才可洞悉微妙變化,明白劇情何以推進。作者是一個廢紙打包工人,每日在廢紙中找到很多好書甚至經典之作,順手拈來閱讀;亦在打包工作中,哪怕是卑微污穢的綠頭烏蠅中思考生命。
《過於喧囂的孤獨》是一位演員朋友介紹的,當時我透露我正在寫我第一份小說,內容是我在劇院工作的苦悶往事,着我參考如何講述沈悶日常。結果,在赫拉巴爾的書上,我修煉了耐性,更重要是:減速。減速閱讀,減速做事。這樣才能回歸到細緻的描寫和感知。
最後,也不得不提一本「工具書」Megan Werner 的《Model Making》,一本製作建築模型的工具書。早在大學讀Spatial Design 的時代已經買了,打算好好的做建築模型。但現實是,早在十幾二十年前,建築模型已經是一項完全外判到中國,亦慢慢由人手邁向電腦的工作。畢業後,又聽過從事建築教育的朋友說,有一類讀建築的學生,最喜歡其實是做模型──此類學生,收不得。
到底脫離「建築」二字,模型是否就不獲尊重?“A physical model is the material embodiment of an idea”(編按:實體模型是意念在物質上的具體化),書中前言也如是說。我倒記得小時候,每次經過新城市廣場和尖沙嘴中心,都會跑去看地產商的模型,看過三五分鐘才肯走。大概這是人類原始對高空俯瞰的慾望?跟建築理念大概沒甚麼關係。對城市「立體素描」幾可亂真之驚嘆,大概也是一種「流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