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ple》第七期「你無法到達的地方」】藝術介入地圖──以步行解構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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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ple》第七期「你無法到達的地方」】藝術介入地圖──以步行解構權威

原文刊於《Sample》第七期「你無法到達的地方」

周五傍晚,你離開公司,準備赴朋友的約。餐廳地點,你約莫有些印象,但還是掏出手機,利用 Google Maps 規劃行程,任由地圖科技幫你決定,究竟上地鐵還是巴士。 你按照 Google 的最佳建議,選擇只須步行七分鐘的路徑。下車後,發現面前是一個看不見盡頭的斜路,再確認一下地圖。沒錯,它說攀坡過去就到,結果你用了十分鐘,大汗淋漓地抵達餐廳。

在智能手機尚未普及前,我經歷過沒Google Maps也不會蕩失路的年代。那些日子,我依賴招牌找路,例如記住「大丸 」對面,或者「泰林」轉角,雖然兩者都已先後結業。招牌可以拆卸,就連地圖也未必最新最可靠──還記得「中原地圖」,甚至更早些要買一張光碟回來的「MapKing 香港地圖」嗎?前者明顯服務地產行業,清楚標示租盤賣盤,後者則配合汽車導航系統,提供分叉路口搜尋的選項。隨 Google Maps 出現,它們又一一寫進歷史。

相對於服務地產商、車主,Google Maps有否變得更「服務大眾」?未必。小店未必標示,倒是商場增設了內容分層地圖。你說公平嗎?其實地圖向來都是權力的反映:誰操控製圖的技術,誰就可以製作出方便自己的地圖。

 

直視地圖的武斷與權威

研究地圖的美國藝術家暨學者丹尼斯.伍德(Denis Wood),在1992 年出版的《地圖權力學》提出製作地圖與書寫歷史一樣,有作者有主題,自然有立場有偏頗。故此,他認為繪製地圖並非「複製」世界,而是「建構」世界。考究地圖出現的背景,不外乎兩大用途──航海與規劃。然而,古時掌握航海技術,或有規劃管理需要的,往往是統治階層。地理學家約翰.布萊恩.哈利(Brian Harley)曾寫道:「長治久安很快便成為每個國家的首要目標。在這種背景下,製圖學基本上可以說是一種政治論述的形式,與權力的取得和維持有關。」

時至今日,政治地圖的疆界角力持續。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為例,其與印度國界應該怎樣劃,是否應承認「麥克馬洪線」?又要不要包括台灣?即使製圖技術今天已相對普及,製作一份精準的地圖卻始終涉及複雜的工序,無論政府製圖、商業製圖,還是大學製圖,均須依靠一筆資金方能成事。伍德形容這些製圖工作往往「與盈利相關,而與地圖無關」。但是作為藝術家的伍德,並未對地圖受肘於權威而失望,更反問:「利益散佈到每件事情,它無處不在──如果想要改變,為何奮力想逃脫它呢?」

地圖雖然只能捕捉特定時空,呈現的現實必然是過去式的;但製圖的技術卻是愈來愈進步,地圖應該會相應改良。人們要是明白地圖是利益的再現、歷史的偶然,地圖不須再「假裝客觀」的時候,地圖製作就可以重回「觀察與紀錄」的基本。因此,伍德鼓勵每個人製作屬於自己的地圖,說:「它不再只是拿來看,而是你可以製作,使之服務我們的東西。」

 

記錄步行製成自己的地圖

《地圖權力學》出版廿年後,香港藝術家林兆榮用筆紙記錄步行的足跡,繪成富有個人特色的「步行地圖」。他依照Google Maps規劃行程,由一個地點步行到另一個地點,並以時間作為定位標記。配合沿路拍下的相片、地圖的手繪草圖、以及「遊街」時穿的波鞋。「11號步行展」不只做過一次,但他仍然覺得「步行才是正經事」,謙稱自己只是世上六十億步行者中之一。

八十後的林兆榮,自小沉迷「刨地圖」,地鐵站名、巴士路線統統倒背如流,甚至自稱「記地圖過目不忘,長途步行不用地圖」,並以此「本領」為傲。他本科讀藝術,碩士研究城市和鐵路關係,而「11號全日遊街」可說是最「林兆榮」的創作項目。長途步行的構思源於他畢業後的第二年。因為尚未找到正職,與其在屋企踱來踱去,他決定踱遠一點──由將軍澳的家踱到元朗。而這一踱就是十二個小時。他將沿路拍下的相片上載到 Facebook,開設「由將軍澳行路去元朗, 其實唔難」相冊。自此,每次長途步行他都會留下紀錄,現時已經開發了「上水行去尖沙咀」、「屯門行去油塘」、「赤柱行去小西灣」,以及「青衣行去將軍澳」等本地路線。即使去旅行,仍是不忘繼續「遊街」;在日本、丹麥、冰島、美國等地亦留下「11號」地圖的足跡。

記得第一次看「11號步行展」,我驚訝於香港原來如此「可行」(walkable),而且日常如步行,認真仔細起來,也可成為有趣的作品。細讀他的步行地圖,點與點的標記是武斷的吧?由九龍塘到觀塘,為甚麼只標出浸大,而沒有城大?由長沙灣到鯉魚門,為甚麼九龍城的標記特別多?每一步,每一點,其實都反映着步行者的記憶。閱讀地圖上的標記,點與點會連成路線;再看沿路那些照片,線與線拉成面;但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如實重組出當日林兆榮步行的具體經歷。這樣的「步行地圖」又何用之有?──或者真的沒有,但我們親身走過的路,大概也是如此吧?忘掉的總比記得的多,而且印象通常零碎,像相片一格一格,間雜空白。「步行地圖」不過是將我們平日步行與記憶的狀態紀錄下來。

「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是無聊不起的,他們覺得無聊一定是浪費時間。但人本身就很無聊呀,我只是把它做出來而已。」林兆榮如是說。誰說珍惜時間,就是要把每分每秒都填滿工作?又是誰說地圖本身一定要對他人有用,而不可以是一份無關權威、忠於自己的紀錄?創作往往源於一道反問:為甚麼不可以?林兆榮問過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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