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難民」的生命有多重?──變向裸命的重量

漫談

「麥難民」的生命有多重?──變向裸命的重量

文章原題為〈變向裸命的重量〉

他們說:靈魂的重量有廿一克。那麼生命呢?自由呢?它們的重量又有多少?

馬玉江個展「夜未央」是關於,也不止關於生命重量的。首先,它當然同時關於「麥難民」;在深夜裡無處可去的人,處於資本主義全球化消費社會的底層,有些甚至連住進「劏房」也無法負擔。他們並不一定是失業漢,只是剩餘價值都被剝削淨盡了,身上雖然還披著衣裳,卻已好像有點赤裸裸了。他們是社會嚴重貧富懸殊的受害人,沒有選擇之下,滙集在麥當勞快餐店,也不是有甚麼特別的事情可做──點了最起碼的飲品,消耗時間與生命,可能昏昏沉沉就到天明。

「麥難民」反映的是全球化生命政治(biopolitics)的嚴肅課題。是的,「麥難民」是某種「變向裸命」(becoming-bare-life)。意大利生命政治思想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牲人──主權和裸命》(Homo Sacer: 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 )及《例外狀態》(State of Exception. Homo Sacer II, 1)兩書提及的裸命,原本是指獨特歷史環境下,在羅馬城邦被剝奪所有權利的「牲人」。他們是連神也不接收的貢品,人人都可以殺掉他們,但他們受了詛咒,也沒有人願意碰他們,這種人處於城邦法律以外。表面上,「麥難民」還未至於去到那個田地。不過,在接續來的討論裡,阿甘本刻意把裸命和擁有主權的人(通常是一國之君)相比。分別位列兩個極端的雙方,同樣都可處於俗法不可施於其上的例外狀態,故此他們都是自由的,不過一端連著我們不願意承受的──自由的重量,另一端,則連著惹人瘋狂引人犯罪的──自由的權力。在特定的不義社會結構下,有人走向壟斷主權,有權使盡的位置,「麥難民」就走上行將成為裸命的路途。

藝術家選擇了展出他用一年時間,在麥當勞快餐店收集回來的通宵顧客購物單據。它們布滿展場四壁,每張單據下面都紀錄了收集的日期,置身其中,就有點像骨灰龕場的感覺。由於是最低消費,這些單據往往長度有限,而且隨著時間過去,上面的印刷銀碼、商品數量字樣墨跡逐漸褪去。它們走向無形,承載的卻是「變向裸命」在一時一地耗掉的生存能量。質能互轉,但即使是展場附設的精密測量計,恐怕也未必能讀出它們真實的數據。──「變向裸命」打動我們的,首先是他們生命的重量,但只要再挖深一層,我們不難發現,一切並不止於此。

在麥當奴流連的通宵顧客,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沒有受到甚麼干預;他們想做甚麼就做甚麼(現實上,我們大抵都見證過有人大吵大鬧、胡言亂語的情況),但我們就可以說他們自由嗎?好像不大說得通,說他們不自由嗎?也彷彿不全是。故此,他們深深刻在馬玉江作品裡的,不止是他們所遺下的購物單重量,不只是一夜之間,生命消耗掉的痕跡,它們留下的,還有最重要的,其實是自由的質量。

甚麼是自由?自由的發現很多時往往來自自由的感覺──不受干預,自在舒適;但自由的感覺可不是自由本身,它甚至不必是自由經驗。自由經驗可以跟自在舒適完全相反的。最常引的例子就是陳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就是和時間與他人完全斷絕了;獨來獨往,如走在黃泉路上,只能是一個人,不會有人作伴。那是最自由的,但也是最難受的。自由經驗不一定帶來愉悅快感,它可以帶來完全相反的感受,因為自由從來就是沒一定的、不確定的,唯其如此,才叫自由。

回到「麥難民」的情況,他們深夜在麥當勞的昏沉,沒有受到太大干預,偶或有一絲舒泰自在,更多的情況大概憂鬱苦悶。他們可能被某些人標籤為「廢青」、「廢老」、沒有用的人,但他們真的沒有用嗎?假使真的有所謂「無用之用」,那無用所對比顯突的,難道不就是有用者的困境嗎?甚麼叫有用?有用其實是否只不過是我們用自己的自由交換了的東西?伴隨「麥難民」無用出現的,難道不正是他們那沒有交換掉的自由,以及這自由在不義社會結構下所反彰的,加倍的難堪嗎?

「麥難民」是結構性的問題。在結構性的問題中,自我價值低落,生活質素惡劣,這些都不是主觀可輕易化解,反而往往是由結構去決定你。而面對這個結構,個人每每感到無奈、無力和不知所措,不用進入深夜,也很容易陷入昏昏沉沉的狀況。我們亟欲關注他們這種狀態,並探索可以如何從中超脫出來。馬玉江這個作品,經過長時間創作,放在這裡展出,就是希望我們能有足夠多的時間,在這個特定的空間,感受和思考它轉移出來的重量──來自單據的、來自空間的、來自自由的,最重要,來自我們的思考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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