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於青柳正規《人類文明的黎明與黃昏:何謂文明?又何以滅亡?》(八旗,2018),標題為編輯擬定。
對演化論的誤解
在探討文明及文化時,除了多樣性,「進步」也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詞彙。
相較於兩千年前的古代社會,現在的社會是否比較進步?這個問題其實不容易回答。學者推估兩千年前的世界人口為二、三億,但今日有六十七億。人口在兩千年內有二十倍以上的增長,雖然有人為飢餓所苦,但畢竟人數增長極多,多數人卻也能設法過生活,這樣的現況筆者認為並非太差。
既然不確定這種狀況是否能稱為「進步」,至少能換個觀點想想。世界上曾經有人被當作奴隸使喚,如今就筆者所知已經沒有奴隸。光就這個部分而言,可以稱之為人類的進步。
另一方面,日本曾有稱為「赤線」的合法賣春地帶,如今一般社會與情色行業的界線則是非常模糊。就社會觀點而言,這是否能稱之為進步?換言之,若將在赤線工作的人認定為社會上的弱勢族群,則廢除公娼制度就社會制度而言是一種進步,那麼這種社會制度理當廢除。然而在現代普通公民之中,其從事行為實質上形同前赤線工作者的族群必定不少,這點又該如何看待?
簡言之,我們的社會有顯着進步的部分,也有些部分不然,因此不得不謹慎斟酌「進步」一詞的使用。
然而我們往往認為,社會或文明已經隨着時間的經過而不斷進步,所以「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一度成為眾人吹捧的詞彙。這是衍生自達爾文演化論的論述,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信徒分明是曲解了達爾文的學說。達爾文並非主張生物會隨時間的經過而由低階往高階進化;而是主張生物並非一成不變,而是會適應各種環境,經常發生變化。其間並無進步退步之分,只有發展為不同狀態的變化而已。
總言之,由於對演化論有誤解,人們陷入一種嚴重的錯覺,認為我們的社會與文明都有所進步。然而誠如前述,實際上是既有進步之處,也有並未進步之處。不過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文明的樣貌在今昔之間有着明顯的變化。
對過往時間認知的縮小
現代文明的特徵究竟是甚麼?
拜通訊網絡及交通手段發達之賜,現代人的生活比以往便利許多。只要有電話或電腦,在任何地方都能和任何人通訊;只要搭上飛機,就能立即飛向地球的另一端。通迅及交通的發達對人類的貢獻是活動空間的擴大。然而空間的擴大,反而導致我們對時間的認知大幅萎縮。尤其是對於過往時間的認知,現代人相較於以前的人,無疑是大幅的縮小。
何謂時間認知的縮小?從以前到家庭概念健在的昭和三十年代(1955年左右),人們會將自己的父母、祖父母、以及供奉在佛壇的曾祖父、曾祖母視為家庭成員。然而核心家庭化的趨勢進入高度成長期後,「家」的意識迅速淡薄,一般而言,追溯過去頂多只到父母,除非三代同堂,否則祖父母每年只和孫子女見一兩次面,變成了特殊的存在關係。在日常生活中,已經沒有接觸二代以前、三代以前的想法或行為,隨着追思過去的次數之減少,人們的時間軸因此而縮短了。
現代人自身及現代社會存在着許多牽絆,因為較重視同時代的牽絆,對於與過往相關的牽絆,關注則較平淡。與其說是關注平淡,說是沒有心力面對過去或許較為適當。為了在複雜化了的社會裡生存,為了不在資訊的洪流中滅頂,人們因水平蔓延的各種牽絆而焦頭爛額,論追思過去,一年一度的掃墓已是極限。
這種狀況看在以往的人類眼中,多半會認為現代人的生命,僅是一段淺薄時間軸之中極渺小的剎那。事實上,現代人很少在漫長悠遠的時間軸中對事物產生共鳴或思考。至於能打動人心的,不外乎煽情的新聞、體育賽事直播、令人情緒起伏的好萊塢電影。仔細想想發現,過去報紙的體育版只有一頁,如今四頁是常態,有時甚至超過四頁。今日體育賽事有全球性的興盛,主因之一是因為能在短時間內享受起承轉合,充分配合人們對時間認知的縮小。想在倏忽即逝的時間軸中尋求剎那的感動,體育活動正是既經濟又實惠。
由前述可知,時間認知的縮小是現代文明的特徵,這點在日本更是顯着的現象。東京這座都市就是個容易理解的例子。日本首都東京光是近代以後,便曾經歷明治維新、關東大地震、第二次世界大戰等大事件,因此少有江戶時代的建築物留存至今。觀看明治初期拍攝的東京照片可知,當時放眼望去盡是井然有序的房舍,是一座完美規劃的都市。
然而今日,幾乎沒有任何遺產能讓人想起那段驕傲的歲月。儘管京都或奈良有許多歷史建築,日本擁有絕對多數人口的首都,卻欠缺可資表達今昔連續性的歷史遺產。或許是受此影響,人們在某段時間軸內的思考或感受,才會無法產生真切的感受。就這點而言,在歷史建築櫛比鱗次的歐洲,因為原本就有石造建築文化,而且地震少(不像日本),所以整體環境較容易感受漫長的時間軸。
另一方面,日本擁有傳承三、四百年的傳統工藝,例如陶瓷器、漆器、冶金細工、染織。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茶碗、漆碗、和服及帶締(綁在和服腰帶上的繩子),其實蘊藏着百年傳承的巧思與超乎想像的漫長歲月。然而人們依然無法意識到時間的經過,因為工藝品蘊含的時間性並不容易觀察。反觀建築物,或百年歷史、或三百年歷史,建築型式差異顯而易見。總而言之,既逝的時間有顯而易見者,也有模糊難辨者。
像在日本這樣時間性與時間軸短暫的社會,難以對過去有切實的感受與想像,也因此難以對未來有感受切實的構想力。對現代人而言,如何恢復已然縮小的時間軸是個重要課題。
喜馬拉雅的温室植物與資本主義
資本主義的扭曲與擴張是現代文明的另一項特徵。起初資本主義類似一種保險制度,先向許多人徵收小額資金,然後以這股團結的力量推動大量生產,提供更廉價的商品,並提高利潤。所得利潤又會分配在新事業或新商品的研發,藉此回饋眾人。在資本主義一連串的循環中,「提高利潤」的環節異常膨脹,可說是現代資本主義的特徵。
企業家一味追求利潤,又為了進一步擴大利潤而投入無關實體經濟的金錢遊戲。日本的泡沫經濟時期正是一個例子。美國金融機構等,近幾年更因為次級房貸問題重挫全球經濟,正是資本主義過度扭曲膨脹的象徵。
最近每當筆者看見經濟情勢或某些經濟學者的言行,總會聯想到一種生長於喜馬拉雅高地的「温室植物」。那是一種高山植物,為了適應氣温酷寒、空氣稀薄的環境,以寬大的葉片將花朵包覆,自行創造出温室狀態,所以有温室植物之稱。為了在喜馬拉雅高地存活,演化方向着重於充分吸收微薄陽光,如此特殊的植物,大者可達一點五公尺高,但是主體結構卻非常脆弱。也是因為專注於單一特性的演化,這種植物在其他方面自然脆弱。
近年來已開發國家的經濟有金錢遊戲的傾向,這種狀況酷似前述奇特的温室植物,而帶動金錢遊戲的國家──美國,是談論現代文明時無法忽視的。
美式標準的極限
有人說美國很像過去的羅馬帝國,兩者都在兼容異民族的同時,以多樣性為原動力發展。美國的優勢在於擁有美式標準,可說美國是因為制訂並導入自行規定的基準或規範,因而維持現今的地位及繁榮。這種狀況如果持續發展,美式標準很可能成為世界各種領域的標準,一旦這點成真,結果又會如何?屆時最感困擾的可能會是美國本身。
目前在美國以外的國家,或多或少有因為美式標準而產生的落差,美式標準的創始國也正因如此在世界上占有優勢。然而隨着全球化進展,一旦美式標準遍布全球各地,美式標準便是名符其實的全球標準,美國則成為其中一員,以往的優勢就會消失。
如果按照美國目前的作法持續下去,必定會有達到極限的一天。美式標準與全球化是讓這個國家成為世界繁榮大國的因素,然而下個階段卻可能將之引上衰退之路。
現代文明是美國繁榮的象徵,關於其原點有許多看法,其中值得注意的一項是十九世紀的英國與法國。
概觀的看,兩國幾乎在同一時期都有工業革命,但為何英國能夠以大英帝國之姿主宰世界七大海洋?這是因為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英國在殖民地之爭戰勝法國,可以將本國生產的工業產品銷售至殖民地。反觀法國,逐漸失去可供銷售的殖民地,兩國因此分出高下。同一時間,英國的成功案例拓展至世界各地,世界各國紛紛走向帝國主義,「弱肉強食」至此成為全球潮流之一。
如今弱肉強食改名為全球化,繼續在地球上擴張勢力,加上人口增加與環境問題,三者便是探討現代文明的關鍵詞。
為了讓今日世界上的六十七億人生存,人類究竟逼迫地球這個行星承受了多大的負擔?真相之恐怖令人不敢揭發。報應肯定會降臨。當然人口繼續增長、環境繼續惡化,地球也不會消滅。就地球本身經歷過的天災地變而言,環境惡化只是極其細微的變化而已,然而對人類而言卻是攸關生死。儘管此事對人類如此重要,經濟學者及政治家依然各執意見,例如主張經濟成長率必須維持在百分之三。日本的百分之三,相當於必須創造出近九千萬人口的菲律賓。美國的百分之三,則會給地球新增兩個半菲律賓的負擔。這些膨脹、擴大、累加的負擔,正是透過他們的主張年年對地球索求。無限追求經濟成長,將會面臨資源枯竭、環境破壞、饑荒,但是人們依然需索無度。有學說認為,近年來的異常氣象是地球大型氣候變遷的一個環節,這點無法完全否定。但根據各種模擬可知,始於一九七〇年代的地球暖化不光是氣候變遷就足以解釋;這是每年膨脹數個百分點的全球經濟與人口增加,以及隨之產生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增加所造成的結果,幾乎毋庸置疑。
說穿了,人類若無止盡的追求豐饒,將形同自掘墳墓。對於一昧主張經濟成長的經濟學者,如果選擇繼續傾聽,這座墳墓就相當於已經挖好一半。我們該如何面對這種矛盾的現象,在衝突之間尋求平衡?面對這個難題,重要的是能否從基礎層面改變想法。
「植物型文明」與「舒暢的停滯」
李維史陀(Lévi-Strauss)曾將地球上的社會分為「熱社會」及「冷社會」兩類。熱社會有社會階級落差,由跨越落差的動力引導社會向前邁進,歐美屬於此類。另一方面,冷社會是相對安穩的社會,特點是民眾積累的社會壓力會透過非日常性的慶典排解,日本屬於此類。筆者在此將「熱社會」及「冷社會」定義為競爭「激烈的社會」及「平穩的社會」。
這兩種社會也可如下區分──歐美型激烈的社會是石造建築所象徵的「蓄積型文化」,日本型平穩的社會則是伊勢神宮每二十年一次的式年遷宮所象徵的「循環型文化」;式年遷宮是遷移神體的儀式。
在這兩種分類之中,以往引領世界的是「激烈、蓄積型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人們為了超越落差,每每上演激烈的競爭,形成弱肉強食的世界。故很適合用「肉食性動物型文明」稱呼這種現象。這種文明雖然為今日的已開發國家帶來繁榮,卻也產生前述的負面作用。
有鑑於此,筆者希望提倡「植物型文明」或稱「草食性動物文明」,做為今後文明的典範。這種型式的訴求是盡量平穩,減少對地球造成負擔。那麼我們該怎麼做才能從動物型轉變為植物型?結論是,端看人們能否接受「舒暢的停滯」。
日本於1990年泡沫經濟破裂後,包括經濟學者在內的知識份子一致指出「日本進入了停滯期」。的確在進入九十年代以後,日本的經濟成長變得遲緩,但依舊位居世界第二經濟大國的地位。如此說來,對於不太喜歡變化、希望平穩過日子的人而言,這種狀況並不算壞。以「停滯期」形容這種狀況,會讓人試圖努力擺脫現狀,因此我覺得用「安定期」稱之比較妥當。
然而現代人難以擺脫成長的束縛,尤其在經濟掛帥的世界,與去年同等的業績會被視為停滯,不得坐視不管。而且經濟領域的結果或預測容易數據化,因此容易說服眾人。一旦以數據顯示,人們往往會恍然大悟,但其實這之中潛藏重大陷阱──沒有被數據化的部分,隱藏着某些重要的東西。
假設筆者有一筆十萬元的金錢可供自由運用,這時可能會考慮和妻子家人一起參加旅行團,也可能自己前往一直想去的歷史遺址。雖然花在旅費的金錢同樣是十萬,得到的滿足程度卻截然不同。換言之,金錢的價值係根據滿足程度決定,但是經濟學並沒有顯示滿足程度的指標。電視節目的收視率亦然,雖然資料上可知有多少人收看節目,卻很難透過資料掌握觀眾因為電視節目得到多大的滿足。即使以前就有人指出,應該以數值衡量滿足感,藉以取代收視率,但目前仍是收視率橫行無阻,結果導致民營電視台充斥劣質節目。同樣的,經濟領域對於難以數據化的資訊也是忽略不談。熟不知,人們的心情或心理非常善變,也是影響經濟的要素,無論消費動向也好,股價變動也是。
心情不只能影響經濟,時代與文明其實也大受人的心情之影響。四世紀末的羅馬帝國末期,羅馬人曾寫下這般感嘆:「昔日夏季,太陽耀眼。今日夏季,黯淡無光。」並非這個時代的地中海世界遭到異常氣象侵犯,而是因為人們陰沉的心情孕育出灰暗的世界觀。
進步、成長、擴大、創新是肉食性動物型文明的原理,以往人們視之為理所當然而接受。然而未來我們將面臨的可能是毀滅。為了趁現在改變「心情」,或許可以試着轉換為平穩的植物型文明。一旦我們可以毫不抗拒地接納「舒暢的停滯」,應該就能見證新型態的繁榮景象。
若要認定「舒暢的停滯」是正道,就必須重新建構社會機制,使得社會能設法度過經濟零成長或負成長。畢竟目前的機制係以特定的擴大增長為前提。重點是,即使經濟有減縮的傾向,在質的提升與滿足感的增強無法以數值顯示時,也要透過語言文字及各種媒體的宣揚,促成大多數人的共識。
另一個值得現代人警惕的,是要避免短視近利。受到2008年秋季開始的金融危機影響,有人說日本陷入「百年一度的不景氣」,但,這是否真的是值得寫入歷史的世紀大低靡,還有待後世考證。
戈登・柴爾德(Vere Gordon Childe)曾因「新石器革命」一詞而受到注目。雖然柴爾德以「革命」表達人類因為開始農業而促使生產遽增、人口增加的現象,但是革命一詞是近現代的概念。新石器革命一詞目前仍在使用,但是由狩獵採集轉變為農耕,是歷時數千年的漫長歲月才有的變化,而非急遽的變化,故不適合用「革命」形容。
今日的變化速度確實較快,但是我們應該有所自覺──在變化緩慢迂迴的人類史之中,現代人也不過是一個圓點般的存在。以下,在本書追溯人類初期文明之際,特別先針對我們的祖先直立人的特性及文化加以着墨,目的是希望讀者能鄭重認識人類漫長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