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ple》第七期「你無法到達的地方」】不是中國也非印度──「東南亞」的再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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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ple》第七期「你無法到達的地方」】不是中國也非印度──「東南亞」的再發現

本文刊於石澤良昭《亦近亦遠的東南亞──夾在中印之間,非線性發展的多文明世界》(八旗,2018),標題由編輯擬定。

 

哥寺:等待救援的石造大伽藍

東南亞屬於熱帶雨林氣候,乾濕分明,雖然雨季來臨時水量豐沛,但乾季時不但滴水不下,還有着足以使草木枯萎的炙熱陽光帶來的高溫。但儘管居民必須在酷熱的環境中生活,卻不需擔心食、衣、住等基本生活問題,受惠於濕熱的氣候,作物生長容易,只要沒有戰爭就沒有缺糧的危機,是一個讓人得以安心生活的世界。

我對東南亞的調查始於1961年。進行調查時,心裡一直存在着疑問,為甚麼這裡會興建吳哥寺?這是一個極大的謎團。

1980年8月內戰最激烈的時刻,我再度來到柬埔寨,着手進行吳哥寺及其他遺跡的調查。當時我就在波布和韓桑林兩方人馬交戰地附近,對人身安全感到緊張的同時,如何將這些大型文化遺跡從戰亂中救出,讓它們得到保護的難題也讓我同感焦慮。在我來到此地之前,它們已經整整十一年乏人問津,剝落頹圮,任憑大自然的力量無情地侵襲,安靜地矗立着等待救援。大寺院是昭示着輪迴轉世的存在,通往極樂淨土入口,祈求來世的夢想和希望的神聖場域,往昔曾經被大批的信徒包圍環繞,被盼望着能永遠地存續,如今卻傷痕累累,可憐地被遺忘在熱帶雨林深處。

不顧內戰還在進行,當時我對遺跡進行了第一次的預備調查,調查持續了十天,結果發現破壞遺跡群的三大元兇是雨水、植物及苔蘚,它們導致了遺跡群的傾倒和劣化。以莊嚴壯麗的容顏自豪的吳哥寺,其建築和地基竟然受到如此嚴重的損傷,卻沒有被發現,任憑時間經年累月地流逝,想到這點真令人心痛。

在過往的歲月裡,寺院緊緊牽引着大多數人的心思,就像一帖精神特效藥,給予人們活着的喜悅,暗示着來世的美好。幾經時光變遷、世代交替及戰爭侵襲,即使寺院的任務已被遺忘,卻因是石造建築而得以在風雨侵蝕下留下原貌,持續沉沈默地矗立着。無法說出自己痛楚的巨大遺跡群,是不是也在期待着被世人發現的那一刻呢?

 

東南亞:既非中國也非印度的世界

一聽到「東南亞」這個名詞,馬上讓人聯想到柬埔寨吳哥寺的輪廓、印尼傳統的人偶劇、峇里島的民族舞蹈、穿着黃色僧服的緬甸僧侶等……,是一個具有異國情調,充滿魅力的世界。東南亞指的是位於中國和印度之間,既非中國也非印度的廣大地域,由中南半島與大陸連接的「陸域地區」和海洋上的「島嶼地區」組合而成,總面積相當於日本的十二倍大,居住着各種各樣的民族。其中包括居住在內陸深處或山岳地區的未開化民族,他們可能是在新一波民族大遷徙發生時,從平原地區被迫遷到當地而就此定居。

陸域上有一條來自中國雲南的大河及多條細長的溪谷,不僅運送雨水流向大海,也是數千年來民族遷徙的主要路徑。有許多民族,例如苗人、高棉人、越南人、馬來人、緬甸人、泰人、寮人、占婆人等民族就是透過這條路徑通往大海;而中國人和印度人也在很早以前靠着這條路徑來到此地。以下概略地介紹一下東南亞的歷史。

從西元前後開始,來自印度或中國夢想一夜致富的人們陸續到來;最初來的是鄰近地區的海洋民族,或許是搭乘小船的島民及冒險家。他們帶來了印度文化和中國文化,也有人就此定居下來。十一世紀開始,伊斯蘭教徒來到此地,十六世紀時歐洲人隨之而來;到了十七世紀前半,搭乘朱印船的日本人也來到此地,四處建立日本人村。這些外來者來到東南亞可能是為了交易,也可能是為了傳教,目的皆不相同,至十七世紀時更開始利用武力優勢占領地盤。接着沒多久歐美在當地的殖民也開始了。

今日的東南亞大約有五億八千萬(2008年的數據)人口,不管村落或是都市都有寬廣的居住空間。再用一種說法形容東南亞,這裡充滿異質性,境內存在各種集合體,有少數民族社會,也有國家聯合體制,進而發展出各種各樣的政治制度,有王國、軍事政權、共和國及社會主義國家,所有的社會組織和政治型態在這裡都看得見。

從宗教的觀點來看,伊斯蘭教從印尼、馬來半島開始,到民答那峨島為止,在島嶼上擴散。陸域地區的人們大部分(緬甸、泰國、寮國、柬埔寨)信仰上座部(小乘)佛教,僅有越南信仰大乘佛教。菲律賓則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是基督教徒。在峇里島,往昔傳來的印度教融入了當地社會產生質變,至今仍然存續。不過在大宗教之外,村落的日常生活中也殘存着傳統精靈信仰的痕跡。

像這樣儘管各種多元族群和異文化社會在東南亞各地存續着,但不論是生活型態或文化精神價值仍然潛藏着共通性。例如當地隨處可見的稻作文化,即是從史前時代一路繼承下來。即便自然、人種、宗教、語言等等都各有不同,但在其核心深處仍可以發現共通的關聯。

首先是氣候風土的一致性,東南亞境內幾乎都是乾季和雨季分明的熱帶雨林氣候,因此各地可見到類似的生活型態。例如:平原地帶有飽水的水田,利用小山的斜坡設計而成的梯田彷彿從谷底向天空延伸一般,人們就在那裡耕作。在兩頭牛或者水牛後方押着犁的是男人們,插秧的則是少女們,這様的風景在東南亞隨處可見。

東南亞位於中國和印度之間,同時接收來自兩個世界的文化,選擇性地接受外來文化,改造成對自己有利的形式,開發出獨特的「文化」。東南亞人創造了人類和自然協調共生的生活方式,成為多元文化和特有文化兼具的地域,若說多元集合又兼具共通性是東南亞文化的風格,那麼不同於東亞世界或南亞世界的「東南亞文明世界」就成立了。

 

誇示權力的巨大建築

讓我們用時間和空間來認識東南亞各地的村落社會。首先,這裡舉目可見複雜的生活環境,數千種的語言及數百種的民族或部族建立在山岳地、河階地及平原三角洲上,形成自給自足的大小地方村落。這些村落的生活文化和產業型態始終沒有改變,累積成特有的生活核心精神,在村落的習俗中被延續且深化,成為凝聚地域社會的重要共識。

這裡多數的民族社會曾歷經過興亡。這麼一說,整個東南亞世界究竟歷經了怎樣的興亡故事呢?東南亞的民族社會在歷史形成的漫長過程中,固有的傳統核心持續地累積和深化,受到外來的文化核心精神改造的同時,又納入自我特色的文化要素,以自己獨特的拼湊技巧進行技術改良,在新舊並陳的狀態中持續地前進。

隨着時間的流動,屬於東南亞世界獨具一格的精神文化悄悄地醞釀着。人民生活在這樣特殊的地域社會中,持續地擁有悠閒而快意的生活,緩緩地展開歷史前進的道路……若以這様的觀點來思考,東南亞獨特的歷史模式是如何發展出來的呢?

以我的研究領域──約六百年的吳哥王朝歷史來考察,在前吳哥時期(一世紀左右到八世紀末左右)的六世紀左右,甚至在更早以前,就從印度傳來了畜力犁耕:吳哥寺的浮雕中繪出了被認為是印度犁的農具。在此同時,長粒種的秈米開始普及,當時可能是以撒種的方式播種。

根據碑文史料,前吳哥時期各地存在着被稱為「普拉」的村單位組織,應該是用防衛性的竹柵等圍居而成的部落,是自給自足的地方性村落,由普拉長負責管理並徵收稅金;到了吳哥時代,普拉擴大成「普拉曼」(郡、州),是建立在中小型河川沿岸或湖邊的大村落。

不論大村或是小村皆是憑藉着自然經濟維生而形成,並實施着某種程度的產業分工。當人口增加,耕地和居住空間不敷所需,會開拓森林擴大耕地面積,並且進行分村。大村具有經濟基礎之後,會在村落某處設立木造的小廟,供奉傳統的精靈信仰(例如「本頭公」〔Neak ta〕,柬埔寨傳統信仰當中守護地方的神靈)。之後統治者為了讓財物和權力更為集中,會建設石造的寺院,向住民們誇示王的統治威嚴。

東南亞的統治者們被描繪成神聖的君主,當時的統治者們力量薄弱,必須透過宗教儀式偽裝神明降臨來取信於人民。因此,他們會建立巨大的建築,誇張地宣示權力,塑造君臨世界的超凡王者形象。

統治者出巡各地時使用的道路稱為「王道」,是用石橋架設而成;王道連接各地,如果地方發生叛亂,統治者可出動象軍利用王道前往鎮壓;王道也使物資流通和文化核心精神的傳布更為容易。國家的經濟基礎擴大之後,統治者更頻繁地建造各種大小寺院,待技術改革和人力資源更為集中,進一步建造更大規模的國廟。統治者的政權基礎薄弱,必須利用這種非日常的建築或是盛大的祭儀來吸引人們的目光。寺院的華麗圖像和浮雕成為文化核心精神的基礎,幾乎不可能出現在這個時代的豪華大型寺院,展開一個又一個新穎的美術樣式。

通常來說,支撐歷史發展的基礎,會根據地域的經濟如何開展,而呈現出發展的可能性,或者說侷限性。以東南亞世界為例,自然環境和氣候狀況整體上是處在相當優渥的條件之下。特別是以糧食來說,人民只要付出基本限度的努力就可以獲得收成,只要沒有戰爭,就不會有糧食的危機。東南亞地區存在着許多受惠於自然環境而得以自給自足的小型獨立村落,各據一方的村落首長們爭奪着地域的霸權,日復一日地上演着興亡的故事。

十六世紀開始,歐洲人為了尋求香料等特產來到東南亞,從此展開了殖民統治。十七世紀前後,儘管日本因為鎖國政策退出東南亞,但來到此地的西歐人與當地的傳統社會發生衝突,帶來無比的混亂,導致十九世紀之後,各地展開反對西歐帝國主義侵略的大規模排外運動,但地方勢力與西歐帝國主義實力懸殊,抗爭最後逐一被壓制。

這樣的結果,導致當地較為落伍的傳統技術與生產活動逐漸喪失機能,地方經濟逐漸被別有用心的殖民地經濟體制取代,變成為宗主國服務的經濟型態,最後導致古老的村落社會因此衰敗,轉變為在政經上受宗主國支配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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