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我的女兒出生以前,我就在想,我們要給未來的女兒們留下一個怎樣的世界?我老是對我的女學生們解釋甚麼是抗爭,抗爭就是我們能夠理所當然地坐在這上課、穿迷你裙、戀愛、獨自出門去旅行、選擇穿或者不穿胸罩、要不要生小孩/終止懷孕等等。因為前面有無數的前行者為了自由以生命而戰,才能換來我們方吋自由。
我記得早幾年,大概是2012年左右,看起來還算是社會運動百花齊放、人民趨向覺醒的時代。那時跟社運朋友J聊起,他忽然以一種感慨未來的語氣說:「其實我們現在做甚麼也好,都不能夠阻止香港敗壞。」那時候我還說他真是悲觀,或者我們可能迎來轉變;但如今看來,他真是一語成讖,迎來大崩壞時代。後來讀愛特伍(Margaret Atwood)的小說《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更叫我深深反思,我們如今所爭取呼喚的,到頭來會不會是竹籃打水一般──
一場空。最後還把自己關到牢籠裡。
June的母親與賽麗娜
我是先看了Hulu的第一季電視劇然後再回去看原著的。電視劇與小說的基本故事框架是一樣的,不過時間點稍有不同。電視劇是有iPhone和Uber的當下,但小說1985年出版,愛特伍設定在不久的未來,美國被新興極權宗教勢力推翻,並建立男權的基列國。我們可以假設小說故事的背景是在八九十年代的美國。在基列國裡,女人被禁止閱讀和書寫,有道德問題但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即是性別叛徒(女同志)、通姦者等會被逮捕,安排感化成為「使女」,被分配到不同的不育主教家庭裡肩負生育的責任。
原著的敘事者為使女瓊(June,在基列國被稱為Offred,因為她是大主教Fred的使女,下文以June稱之),根據小說的附錄〈「第十二屆基列研究研討會」會議紀錄(部分文字)〉所示,整部小說都是June在一次逃走時,在安全屋裡所錄下的三十卷錄音帶的整理文字稿,是June在經歷使女生涯及出走後,對自己人生的一次回溯、紀錄與思考。
June在基列國所受的迫害由母女分離開始。母親角色是基列國一個重要的命題──主教的不育夫人渴望成為母親、使女們被迫母子分離或被迫成為母親。June的母親要到第二季才在電視上亮相,但在小說裡,June和母親的關係一直是一條重要的敘事線。她的母親是一位女性主義運動者,母親從小就把June帶在身邊,參與各種女性主義的行動與示威。June一直不解母親的性別主張,母女的關係不甚和善,June的母親甚至會在家庭聚會時攻擊June的丈夫盧克是沙文豬。
但June的母親其實是怎樣的女性主義者?
小說裡,June在感化中心所看到的紀錄片閃現她母親的影像,紀錄片拍攝到示威標語上寫着「還我夜晚行動自由」、「選擇自由,想要才生。奪回我們的身體」。我想,June的母親所活躍的是七十年代美國的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當時女性主義者主張女性的生育自由與性解放。「重奪黑夜」是一場反強姦運動,1978年11月,一群女性主義者在三藩市遊行,爭取女性可以安全地在黑夜裡行動而不受強暴的威脅,同時也關心家庭暴力與婚內強暴等問題。
這不是很諷刺嗎?女性主義者所走過來的,想要為女性建立一個更平等、身體更自由的社會,然而基列國的出現卻讓所有都走回頭路,女性一下子被貶為生育的容器與工具。
黑夜與性,那麼珍貴的星空,她們都失去了。
而他們告訴女人們說:
自由有兩種,麗迪亞嬤嬤說。一種是隨心所欲,另一種是無憂無慮。在無政府的動亂時代,人們隨心所欲、任意妄為。如今你們則得以免受危險,再不用擔驚受怕。可別小看這種自由。
基列國以保護為名來給予女性「禁錮的自由」,儼如《1984》裡的「戰爭即是和平」。這種禁錮不單只是針對「壞女人」,連「好女人」也會一併被禁錮在「神聖」的家庭之中。June的母親作為一位女性主義者,她的下場是被基列國送到殖民地清理核廢料等死,但書中另一個女人賽麗娜,何嘗不是June母親的背面。
賽麗娜(Serena Joy)是主教夫人,也是基列國立國前的推手之一,在電視上唱聖詩、上《時代周刊》,到處發表關於家庭神聖義務的演說,指女人應該安於家中相夫教子,她甚至因此而遭到政敵的暗殺。
小說裡對賽麗娜的描述不多,大概是因為在女性地位低落的時代,June所知道的關於賽麗娜的資料也不多,這方面由愛特伍擔當編劇顧問的電視劇有更多補充,但小說卻寫道:
如今她不再演說。變得少言寡語。她開始呆在家裡,閉門不出。但似乎這種生活方式與她格格不入。既然她信奉自己說的話句句是真,心中一定為此鬱積著不知多少惱怒。
Serena作為一個昔日的「抗爭者」,為了自己的政治主張到處奔走演說,甚至是一個唱聖詩的歌手,她的國勝利了,但她大概沒有想到,生而為女人,她也被她的主張所綑綁,成為她信仰的囚徒:她成了父權家庭裡的藍色花瓶,成為一位終日在家裡編織的「好女人」,成為一個因為無法生育而被永遠剝奪性高潮的夫人,成為一位看著丈夫的陽具插入另一個女人身體的夫人,成為一位透過播放低聲的唱片去懷緬自己過去的夫人。世界如她所願了, 但她的想法、她的話語卻被永遠埋在沉默的毛線裡。
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
我喜歡愛特伍說故事的方法,特別喜歡書裡的一些關於June內心的細節。
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 是上一位自殺而死的使女寫在衣櫥底的一句說話,意思是「別讓那些雜種騎在你頭上」。這句話一直支撐着June,讓她在孤獨的絕望裡有想像裡的同伴和先行者。有趣的是,在這樣的一個性壓抑的時代,June無時無刻不想着性,或者是,她無時無刻不想着她自己身體的能力。她有時候站在街角,「權當自己是棵樹」,但她不只是把自己想像成樹,她在路過檢查站時直盯衛士的眼睛,想像衛士對她的性幻想。
我喜歡擁有這種權利,這種揮舞狗骨頭的權利,雖然被動,但總是種權利。我希望他們見到我們時會硬起來,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在油漆的哨卡上來回摩擦。
又或者是盤算如何利用性去誘使大主教令她的生活有改變的可能。還有那些書寫她意淫尼克的身體,以及後來與尼克偷情瘋狂做愛的章節,這些我都特別喜歡。June在極度壓抑、性被扭曲剝削的時候,抓緊這些身體歡愉和誘惑的部分,才能讓我們不至於忘記我們也是血肉之軀,在意識裡抓緊身體自主。
我不能選擇被誰插入,但我不放棄我想要的性高潮。
這樣的抵抗很微小,微小到像是June每天儲下一塊牛油,偷偷藏在鞋底,等待夜深的時候拿來擦自己的臉,想像她塗的是Elizabeth Arden的面霜,而不是伊利莎白嬤嬤的教誨(附錄裡指出,為了增加親切感,嬤嬤們的名字都必須是前基列時期女性熟悉的商品名)。只要她不放棄這些動作,她就能相信噩夢有完結的一刻,就能不放棄希望。
有時候,堅持的意思是在極惡劣下保守自己的方吋之土。
小說到June出逃為止,我們不知道她能否逃出生天,不知道她的女兒與腹中胎兒的生死,也不知道她與盧克及尼克的愛情最後有何結果。我固然期待這些可以在愛特伍有份編劇的電視劇裡等到答案,但愛特伍似乎還是給我們留有曙光的──給所有活在極權國度裡的人希望。在一百五十年後的基列國研究研討會上,女人又能在學院裡研究與書寫,女人又能重奪言說的自由,被消音的聲音又被重新重視。在這場虛構的研討會上,愛特伍告訴我們說,在英文中,「故事」(tale)與「尾巴」(tail)為同音異義詞,而tail一詞又有「(女人)陰部」之義。所以使女的故事也是使女的陰部,是走過死亡幽谷的女人用她們的性所書寫的。
每一個極權都會有終結的時候,我們不要忘記個人的反抗,哪怕是微小如一塊牛油,哪怕是書寫自身的故事,只要不對極權麻木,「別讓那些雜種騎在你頭上」──在遙遠的未來,我們終於會戰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