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April is the cruelest month…)一次又一次,我們重新誦讀艾略特(T. S. Elliot)的《荒原》(The Waste Land),由「死者的葬禮」(The Burial of the Dead)到「雷聲的預言」(What the Thunder Said),跟隨魚夫王(Fisher King)的腳步,在艾略特本人的婚姻暗影中探索若存若亡的文學聖杯。許多年來,我們驚訝一直原地踏步,鮮有寸進,由於不想承認一切是和自己的靈魂捉迷藏,我們亟欲尋求協助,終於等來葉維廉的新作《荒原.艾略特詩的藝術》。
說是葉教授的新作也許並不完全貼切。書無疑是2017整理編飾,2018年5月出版,但所收文章,譯寫年份最早可回到1957年,最初發表年份也可追溯至1960年。根據作者自述,正是葉教授年輕時接觸艾略特及其大作《荒原》,驚為天人,遍尋不獲趙蘿蕤的中譯本,乃自行翻譯,並撰導讀和詩論。(其中一篇導讀為作者1961年於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研究所碩士論文的一部分)書還收入分析艾略特詩歌藝術理論的其他論文,以及另一重要詩組《四首四重奏》部分譯文、散文詩與論述;將《荒原.艾略特詩的藝術》歸結為葉維廉六十年來艾略特詩論研究結晶,大抵不謬。
《荒原》公認用典繁多,涵蓋聖經、佛經、奧義書、荷馬史詩、莎劇、《金枝》等林林種種的敘事符號,不一而足。詩首一段獻詞,便包括了希臘文、拉丁文、英語與意大利文,宣示詩內典故的文化淵源。《荒原.艾略特詩的藝術》以一闕龐大的交響樂形容《荒原》,嘗試從多角度協助讀者進入樂章的韻律和節奏,感受艾略特獨特的「藝術弦動」。而裡面最值得閱讀的章節之一,對我來說,正是討論《荒原》如何使用「神話方法」組合現代經驗那一節。葉維廉這樣引述艾略特的話:
用神話,在現代性和古代性之間掌握著一種持續的平行狀態,喬伊斯(James Joyce)所用的方法必被後人效法……這是控制、安排,處理現代歷史廣大混亂和徒然感,並賦以形義的一種方法……代替敘述的方法,我們現在可以用神話的方法。我確實認為這是把現代世界變為可以做藝術素材的手段。
──艾略特:〈尤里西斯,秩序與神話〉
葉維廉解釋,艾略特所謂「平行狀態」,就是「把現代生活的事件與古代神話的事件相連或並置,使人突悟其間的相似性而又帶有遞然/截然不同的含義」。(頁74)如此一來,現代因應高速生活節奏而來的,關於事物幻滅不居的接收經驗,得以從零碎、缺乏意義、受時空限制的位置而重新與永恆連上關係。神話是初民用以承載、紀錄和傳承情感和欲望的故事形式,假如詩歌可以作為現代人的神話,那麼,那當然是一種方法上的挪用。葉維廉特別舉了榮格分析心理學派(Jungian)為心理病人追溯出病源的神話原型,從而把精神病治好為例,對照艾略特通過詩作,把許多表面歧異的現代事件與情境,接源到古代神話,從而獲得恆久的意義。
相對於研究的減縮傾向,創作的神話方法是擴張的。葉維廉寫道:「神話往往是一條隱藏的線,把繁複雜亂、不和諧、不統一的片面經驗接連起來,而所謂『同』,不是一對一細節全部的重現,而是由於片面的相同,接上了原始類型故事的意義群以後,大量的發揮現有事件的特殊肌理」。(頁78)重點除了是接連而趨同,還有發揮而存異,而且是「大量的發揮」。
由是,葉維廉引導讀者追隨《荒原》看似無序,實則有序的敘事,經歷考察其接連的神話原型,體會詩人所扮演的「追索者」,如何在現代的文化荒原尋求精神的救治卻又最終徒勞。葉教授明言,詩中的追索分兩種,一種是愛,希望透過性與愛的結合而得以重生;一種是信,希望重新確認信仰的價值與位置,可惜兩者都無法成功。「在詩中出現的神話人物,基本上是由這個『追索的失敗』相聯變化出來。『追索的失敗』(即表示由死到復活這個循環之不能完成)這強烈的情困,在《荒原》這首詩裡,是由摘佩特羅尼烏斯 (Gaius Petronius Arbiter)所著《愛情神話》(The Satyricon)的一段題詞引導出來……」(同上)葉教授一錘定音。
神話連結,同時提升現代經驗,當然,它之所以可以成為一種方法,在於回應現代性的呼喚──面對碎片化卻仍然沒有放棄真理和文明的現代呼喚,而非今天,已進入生活斷裂和碎片化、價值益發崩解和語言偽術充斥的後現代和後真相年代,我們有時連呼喚(若果還有)也聽不見。
故事裡,情節上的成敗不是文學的關鍵,成或敗能否滿足讀者,滿足哪一種讀者更不要緊。追索者之所以是追索者,追索之所以有意義,首先是要讓讀者體會有此追索的需要,故此,我們的詩人、作者每每讓追索者、尋道人留在路上,留在即使看似最終徒勞的路上。《荒原》以「希亞朗尼摩又瘋了」作結。曉得典故的人知道,希亞朗尼摩(Hieronymo)是裝瘋以報子仇,但瘋狂的真相其實不太重要,因為斷片被聚合起來「支持我的殘垣」(《荒原》原句:「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無論是現代以至後現代的頹垣敗瓦,我們註定駐足其上,想像某種方法面對,管它最後叫不叫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