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的縫隙間虛構:讀薩拉馬戈《里斯本圍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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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歷史的縫隙間虛構:讀薩拉馬戈《里斯本圍城史》

烏有史一直是重要的歷史小說子類型。雖說「歷史沒有如果」,我們仍熱衷想像歷史的眾多可能路徑。「烏有史」(uchronia)一詞由法國哲學家雷諾維耶(Charles Renouvier)於1876年創造,作為其小說Uchronie (L’Utopie dans l’histoire)的書名。熱門的烏有史設想包括納粹德國勝出二戰、甘迺迪總統沒有遇刺等等,中文讀者較熟悉的有陳冠中的《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想像國民黨勝出國共內戰,1949年後繼續統治中國大陸。雖然想像各有不同,烏有史的共通點是從過去某一時間點出發,想像歷史往另一方向發展,構想一個與現實迥異的平行世界。

比對之下,1998年諾貝爾文學奬得主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1989年出版的小說《里斯本圍城史》(História do Cerco de Lisboa/The History of the Siege of Lisbon)的內層似乎完全採用烏有史結構。主角希爾法負責校對記載十二世紀葡萄牙歷史的《里斯本圍城史》;他擅自篡改書稿,加入一個「不」字,使定稿變成「十字軍將會協助葡萄牙人征服里斯本」。[1]這是葡萄牙立國史上關鍵的一役:自公元八世紀開始,里斯本一直由信奉伊斯蘭教的摩爾人佔領,至1147年葡萄牙國王阿方索一世得到路過的十字軍協助,重奪里斯本,被視為葡萄牙立國君主。在希爾法最初的想像中,如果當時十字軍拒絕助戰,里斯本可能至今仍是摩爾人的城市。以這個「不」字為前提,他在女上司薩拉博士鼓勵下重寫《里斯本圍城史》。

 

「這就是我,十字軍戰士雷孟杜希爾法親耳聽到的」

然而繼續讀下去,我們就會發現作者無意大幅偏離現實,創造平行世界。如果典型的烏有史是在真實之外另闢一條獨立的虛構路徑,希爾法就是在歷史的縫隙間插入虛構,暴露歷史書寫的虛構成份。驟眼看來,他想像的結局跟正史記載的版本無甚分別:里斯本被封鎖三個多月,城中爆發饑荒,葡軍最終攻陷這座城市。細看之下卻發現細節悄悄變形,希爾法的個人感受凌駕文獻紀錄,成為他筆下的真實。

以阿方索與十字軍的對話為例,希爾法寫下那個「不」字之後,要為十字軍拒絕參戰的決定編造理由。按照當時編年史家Osbernus的紀錄,阿方索其實一開始就提出讓十字軍搶掠戰利品,但希爾法反覆細讀文獻中阿方索的演說,認為「我們確信你們參與這場偉大聖戰,與我們並肩作戰,乃係出於虔誠,而非為金錢報酬」[2]一句非常可疑。他代入十字軍的角色,揣想他們的感受,認為阿方索挾宗教之名要他們義務援助,不肯給予物質回報,「這就是我,十字軍戰士雷孟杜.希爾法親耳聽到的」,[3]結果他筆下的十字軍跑掉一大半,後來阿方索才承諾戰勝後讓留下來的一小隊人馬在里斯本大肆搶掠。歷史在薩拉馬戈筆下偷偷打了一個褶,十字軍的參與和搶掠都是忠於紀錄的,但中間的轉折是主角虛構的。

這是一場思想實驗,作者問的不是「如果歷史走上另一條路,事情會怎樣發展?」而是「如果我們視歷史紀錄為純粹的虛構作品,歷史可以怎樣書寫?」

 

在敘事間遊走

在《里斯本圍城史》裡,紀錄不可靠不等於沒有存在價值,小說敘事者自由出入於不同文獻間,呈現同一事件的眾多版本,消解真實之餘不忘揶揄以唯一權威自居的敘述。希爾法翻查多份資料,想確定阿方索演說時有哪些外國人在場,卻發現資料出入甚多,有些文獻疑似抄襲、以訛傳訛,同一個人的名字也有多個版本,被刻意掩埋的內容更是無從稽考,例如希爾法想像葡萄牙一方的大主教對摩爾人傳達最後通牒,離開時對書記說:「不要記錄摩爾人的回覆,那些話早已隨風而逝」,[4]將文獻的空白罅隙攤在讀者面前。

文獻留白的位置固然可疑,寫下來的也不見得可信,文獻在書中的作用只是提供眾聲喧嘩的語境,與希爾法虛構的版本作比對,其實主角不曾接受任何一套說詞。敘事者詳細描述希爾法在阿方索的編年史中讀到的一段記載,聲稱阿方索在十字軍回覆前夕,看見上帝以老人的形象向他顯現,承諾助他戰勝敵視天主教信仰的仇敵,建立強盛的王國。這段敘述連綿四頁,下一章立即接上希爾法的版本,謂當夜阿方索睡得很差,「沒有儀表威嚴的老人預告可喜的奇蹟」,[5]兩者並置突顯主角對文獻的懷疑。

 

為個人而寫的歷史

當所有敘述都不可靠,作者相信的是甚麼呢?似乎是個人情感的投射。白紙黑字的文獻並不比個人情感真實,薩拉馬戈的命名過程正是典型的象徵:父親為他取名José de Sousa,但直到他七歲入學,才赫然發現自己文件上的名字是José de Sousa Saramago,因為當年戶籍登記處的職員自作主張,把他們家的綽號Saramago加到他名字後面,他就無故變成薩拉馬戈了。這個情節在《里斯本圍城史》中變形出現,書稿男主角慕貴謀的名字有兩個版本,作者挑選的是他自己用的名字,而不是後世流傳的名字。

希爾法的歷史書寫持續受到當下現實情感的影響。小說內層是希爾法正在書寫的《里斯本圍城史》,中層是他的現實生活,最外層是全知敘事者的旁白。故事虛實交織,現實生活不斷入侵他的書稿,兩者越來越密不可分,書稿逐漸出現與現實彷如鏡像的情節,小說發展到三份二,當希爾法與薩拉博士的曖昧情愫日漸明朗,書稿就突然出現女主角歐柔安娜,而且與暗戀他的慕貴謀漸行漸近;現實中的希爾法表白成功後,甚至認真考慮草草收筆,後續情節照抄正史就算了,因為他認為篡改歷史只是為了讓男女主角相遇,如今目的已達,往後的歷史已經無關痛癢。雖然他最終沒有這樣做,但小說最後的鏡頭已經暗示作者最關心的事了:當書稿中的里斯本陷落,希爾法與薩拉博士談論的不是戰術運用或戰場死傷,而是與他們有情感聯繫的一個個人。

 

注釋

[1] José Saramago, The History of the Siege of Lisbon, trans. Giovanni Pontiero (London: The Harvill Press, 2000), 40. 引文為筆者所譯,下同。

[2] 同上,113。

[3] 同上。

[4] 同上,184。

[5] 同上,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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