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達洛斯式文學流放:讀《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書評

代達洛斯式文學流放:讀《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1904年,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開始創作《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在一月,他完成了一篇名為「藝術家的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的散文,打算在愛爾蘭文學雜誌 Dana刊登。然而,雜誌編輯W. K. Magee卻以「不能刊印看不懂的東西」(Fargnoli 2008: 134-135)為由,退回了喬伊斯的文稿。就在同年,他隻身離開都柏林,展開了在歐洲大陸自我流放的生活。

《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當然是一部前衛的作品。它的出版史,就是藝術家與主流文化對抗的一例。然而,《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的文學價值不只是它的前衛。喬伊斯 之所以為一流的文學家,在於他的文化底蘊和美學思想。其實,單看書中主角的名字 ‘Stephen Dedalus’,讀者或許就感受到那種文化力量:‘Dedalus’ 指的就是希臘神話中的代達洛斯(Daedalus)。

根據奧維德(Ovid) 的《變形記》(1994: VIII),代達洛斯是一名出色的工匠。克里特之王米諾斯(Minos)就曾請求代達洛斯製造迷宮,囚禁彌諾陶洛斯(Minotaur)。代達洛斯視製造迷宮的技藝為私人的知識,不願與大眾分享;米諾斯因而把他囚禁在一座塔中。米諾斯雖擁有統治陸地和海洋的權力,但天空卻是這兩界之外。因此,代達洛斯以蠟造成翅膀,與兒子伊卡洛斯(Icarus)一起逃出克里特島。他告誡伊卡洛斯,不能飛近海洋或太陽,否則翅膀會便大海浸透,或被太陽的熱力融化。伊卡洛斯得意忘形,不自覺的飛到了高空。太陽的熱力融化了他的翅膀;他最終難逃命運,掉進了大海,被大海吞噬。

《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以代達洛斯的神話為隱喻,講述一個人如何走上藝術之路。小說的前半部講述主角孩童時代的生活片段,其中主要圍繞主角的家,和一所天主教學校。情節就如:在聖誕大餐裡,聽着大人們就說各種愛爾蘭政治和宗教的話題;和在學校,因弄破眼鏡不能閱讀而被神父懲罰。後半部為他漸漸成熟後與其他人的對話,其中包括了不少哲學和美學的討論。到了故事的最後,主角決定要成為一個藝術家,走上與他人不一樣的道路。

主角的藝術之路,就像代達洛斯逃亡的故事。巧妙的是,喬伊斯 把 ‘Dedalus’ 設定為家族姓氏:主人公是 Stephen Dedalus,他的父親是 Simon Dedalus。因此,主人公的命運既可像成功逃離克里特島的代達洛斯,亦可像他心高氣傲的兒子伊卡洛斯。喬伊斯在這裡留給了我們詮釋的空間。

喬伊斯選擇離開愛爾蘭,可說是具有代達洛斯式自我流放的意味。但要真正讀懂他的小說,其實要從愛爾蘭人民族主義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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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伊斯 身處一個歷史傷痕的時代。愛爾蘭民族主義情緒在這個島嶼上彌漫着,並從歷史、政治的層面飄散到文學上。當時的文學可謂是對愛爾蘭民族主義的回應。

愛爾蘭的民族主義大概能從十六世紀說起,但真正的發展可謂於法國大革命發生之後,是法國大革命引起的餘波。1798年,聯合愛爾蘭人會(Society of United Irishmen)發起了「1798愛爾蘭暴亂」,期望愛爾蘭從英國的君主統治中獨立。沿着這道歷史脈絡,不少愛爾蘭文化人參與了十九世紀末「愛爾蘭文學復興運動」(Irish Literary Revival),期望以文學的方式支持民族主義。「愛爾蘭文學復興運動」代表着一種意識形態,具法國大革命的影子:就如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台,象徵着中產階級戰勝了貴族階級。

意識形態的爭鬥往往反映在藝術的品味上,就如匈牙利哲學家 Arnold Hauser所說:「紳士(gentilhomme)是十六世紀知識份子的典範;在十七世紀則是『誠實的人』(honnête homme);而在十八世紀,是『有文化』的人:也就是說,讀伏爾泰的人[……]沒有讀過伏爾泰的人不能明白中產階級。」(Hauser 1951/1999: 9)

伏爾泰是偉大的啟蒙思想家;詩人葉慈則在愛爾蘭的民族運動中,具有相似的象徵意義,以至於後來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表揚他的詩以「高度具藝術感的形式,表達了整個民族的靈魂」(Nobel Media AB 2014)。這是一種藝術為意識形態價值服務,意識形態成為群眾品味的思想。

然而,喬伊斯的文學之所以具代達洛斯的意味,在於他並非愛爾蘭民族主義者;他甚至發表文章,對「愛爾蘭文學復興運動」 大加批評。在文章的起首,他指明一個藝術家必須鄙棄群眾,把心靈從主流中自我隔絕。其後他更把矛頭直指當時正如日中天的「葉慈先生」(Joyce 1901/1974; Joyce 2008: 51-52)。《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也可說是對傳統的思想的回應。

到了小說的尾段,喬伊斯 用了「流放」(exile)這個詞,亦是整套小說唯一的一次。他先以一個反叛者的身分批評葉慈的文學,批評他的文學不過的陳舊的、閉固的愛爾蘭民間文學,其後又在小說中明確地說:“I will not serve that in which I no longer believe whether it call itself my home, my fatherland or my church […] and I will try to express myself in some mode of life or art as freely as I can and as wholly as I can, using for my defence the only arms I allow myself to use, silence, exile and cunning.”(編譯:我不會為那些我已經不再相信的服務,不論那是我的家、我的祖國或是我的教會[……]而我會嘗試以某種生活或藝術的模式,盡可能自由和完整的表達自己,以我準許自己運用的唯一的武器──沉默、流放、狡猾──來保護自己)也就是說,對於喬伊斯而言,追求原創性和個體性是一種自我流放。

自我流放的不只是喬伊斯。文學評論家還喜歡把 喬伊斯 的《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跟王爾德(Oscar Wilde)1891年的《道林格雷的畫像》作對照(例如Mahaffey 1998; Valente 1998),指出喬伊斯在寫作《青年藝術家的畫像》時其實意有所指。喬伊斯在一篇評論王爾德的文章說:「他最大的罪行是在英國製造了一個醜聞。」(Joyce 2008: 150)喬伊斯所指的,是《道林格雷的畫像》那同性戀傾向的暗示。王爾德就像代達洛斯的兒子,因飛近太陽而自招毀滅。(Riquelme 2009: 104)

《青年藝術家的畫像》是一個雙面的隱喻。一方面,它呈現了一種對愛爾蘭民族主義和羅馬天主教的反叛;但在另一方面,它告誡我們不要以王爾德那樣的唯美主義 (aestheticism)去反叛。唯美主義那「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原意,是要把美的價值從各種意識形態中解除出來;但諷刺地,王爾德卻終被英國的意識形態殺死。

 

參考文獻

Bulson, E. (2010).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James Joy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Fargnoli, A. N. (2008). Critical Companion to James Joyce: A Literary Reference to His Life and Work. New York: Facts on File.

Gillespie, M. P. (2015). James Joyce and the Exilic Imagination. Gainesville: 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

Hauser, A. (1999). The Social History of Art, v.III. J. Harris (Tran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1951)

Joyce, J. (1974). The Day of the Rabblement. Philadelphia: Folcroft.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1901)

Joyce, J. (2008). Occasional, Critical, and Political Writing. K. Barry & C. Deane (Ed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Mahaffey, V. (1998). Père-version and Immère-sion: Idealized Corruption in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and 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In J. Valente (Ed.), Quare Joyce.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Nobel Media AB. (2014).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1923. Nobelprize.org. Nobel Media AB. Web. 30 Apr 2017. 

Nolan, E. (2014). James Joyce and Nationalism. London: Routledge.

Ovid. (1994). Metamorphoses (F. J. Miller & G. P. Goold, Ed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Riquelme, J. (2009). Stephen Hero and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transforming the nightmare of history. In D. Attridge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James Joy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Valente, J. (1998). Thrilled by His Touch: The Aestheticizing of Homosexual Panic in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 In J. Valente (Ed.), Quare Joyce.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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