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最尖銳的存在(上):只有無休止的愛──從巴代伊的「情色」談高橋睦郎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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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是最尖銳的存在(上):只有無休止的愛──從巴代伊的「情色」談高橋睦郎的詩

高橋睦郎的詩面臨一種翻轉,它要求我們,將高橋人生所遭遇、詩歌所表現過的暴力,一方面理解為悲劇加以欣賞(正如我的另一篇文章試圖顯示的那樣),[1]另一方面,或許更重要的是將其視為生命的快感、存在的歡愉。同時,你將意外地發現,他對性的理解讓人直接聯想到嚴肅地研究著「情色」的喬治.巴代伊。於是在解析上述快感或歡愉時,巴代伊也理應扮演適當角色。其實,稍早以前里爾克就曾將詩與性徑直聯繫起來,他說「藝術體驗是如此不可思議地接近於性體驗,接近於它的痛苦與快樂,這兩種現象原本只是一種或同一種渴望與幸福的不同形式罷了」,甚至肉體快感也可以是「一種對世界的領悟,是一切領悟的豐富與光彩。」[2] 高橋的性向及其與三島由紀夫的關係,一直是媒體採訪的焦點之一。正因為此額外關注,以及「性」一面得到發揚光大、一面又陷入「談性色變」的困境,我們更有必要結合高橋的詩去重新看待「性」、提出文學對「性」的獨到表現和見解。

 

1

日本官能產業之發達眾所周知,其他且不說,有「日本第一牛郎」之稱的九十後Roland,日進斗金,兼具時尚奢華,幾已成為資本與消費社會的標準模範。而性文化的開放未必可作慾望氾濫來理解,背後是關於性與愛、靈與肉的複雜詮釋,與華人的尋常認知拉開距離。劉黎兒在為日本情色文化觀察所作《裸》一書中提到,「愛情小說若對上床這件事只以『兩人發生了親密關係』一筆帶過,在當今日本一定會遭退稿。⋯⋯如果對於床上之事缺乏關注,往往就會被認為不懂愛情。」[3] 然而前兩年《刺殺騎士團長》在香港就進了「淫褻物品審裁處」,被列為不雅物品。朗天曾為其辯護道:「情色文學才算是文學,色情只是文字。在這個意義下,村上春樹作品屬於情色而非色情顯然易見。」[4] 關於日本的情色文化傳統在此不必贅述,但情色的確應該與色情作區分,談到性,更不必要直接以放蕩、低俗去指責它,其實這種指責在巴代伊的理論中也可找到原因,指責而輕視了性的人大多感到被冒犯甚至被玷污,某種程度上「情色」所處理的正是這一類恥感。

通過詩人高橋的自傳體回憶錄Twelve Views from the Distance[5],可以得知對性、愛與婚姻的特殊體驗早已融入到他的童年記憶中了。高橋曾特別提到,幼時負責扶養他的祖母有一比她年紀小的情人,甚至在祖父面前也時常談起。後來祖母有段時間不再與情人見面,母親反而顧念那人年老病危,不懼傳染仍時常為其提供幫助和照顧。也許真正令高橋吃驚的是,情人過世以後,祖母聘了幾個人讓丈夫帶著去,搬走了老情人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而後方才讓母親去告知鄉鄰,以便她回到那裡接受人們的弔唁。對情人毫無避忌,有情卻又毫不留情,這些教今時今日的我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我們好像看到人性的兩面,一面是自私自利,一面是開放連結。且據高橋說,在其祖父母成長的文化當中,某些鄉村節日過後,婦女會和不認識的男人一起回家過夜。婚外戀、「複數戀愛」,這在基督教會看來屬於「罪惡」,就算是在當下的網路審判也是極其「不道德」。不過,在當代日本,據說有女性雜誌開展調查,在年輕女性中,有同時間與多位男性戀愛的「複數戀愛」經驗者達百分之五十八。[6] 取代「不貞」的是「複數戀愛」,取代「不倫」則是「婚外戀愛」,後者更主要指向讓人心跳加劇的戀愛、甚至純愛。[7] 愛和性在情色層面是同義詞,故不難理解劉黎兒所說「愛情是人生的迷幻藥」。[8]

值得一提的是,在高橋的幼年時代,情人一詞尚且極具貶義。六年級時,母親再婚,結婚對象在門司鐵路負責軌道維護,僅僅半年後他們離婚了,因為雙方的孩子相處並不融洽,實際上離婚後的他們還有來往。母親則因此被人笑話她是個「情婦」。有一次,母親和當眾嘲笑她的人起了衝突,高橋無法忍受母親被毆打,立即奮起反抗。亦就是那日之後,母親不再對高橋施加暴力,「我懷疑是當我積極去保護她時,她不再把我看成那個軟弱的小男孩,儘管我還未完全長大,但她顯然已經發現我正在成為一個男人。」[9]

此外劉黎兒的觀察有一點值得強調,在日本男女中間得到普遍承認的是,「最高度的肉體的溝通,需要基本的靈魂交流。」。[10] 沒有靈魂,也就不存在情色。情色絕不是快感那麼簡單,用巴代伊的話說,它還「需要經過醞釀構思」,[11] 它是有意識、有想像、有組織的,尤其心理認知上的組織必不可少。「內在經驗」用在情色上自然有神秘經驗的一層,指向「迷狂狀態,出神狀態,至少是冥思情感的狀態」;[12]但也有一基本層面,指向精神內部的、內在的經營。

 

2

「去愛、去愛、去愛」,[13] 這是高橋的詩〈鏡子〉一開始便極力強調的。正因為孤獨無可避免,愛才成為「合而為一」的唯一可能。

如果說,〈鏡子〉所寫,是為了說明人愛上另一個人,其實只是愛上另一人眼中的自己,從字面上看並非沒有道理,可如果僅僅如此,不正取消了詩中以愛追求「合而為一」的命題?自我的辨認與「合而為一」並非一回事。不過所愛的對象乃至「愛」本身,卻都須進入「我自己」的想像。詩人寫道:「我們的眼睛其實只對自己內部開啟,/像是繞進了阿拉伯人的迷宮/我們不過是在靈魂暗處尋找自己影子的/羈旅者」。此處表達的實為孤獨之命定以及向內探尋之必須。「另一個自己」的出場方式恰恰是通過「正在愛」、「被誰愛著」,這不是自戀傾向,而是指出情色要從自己身上找、在內在經驗的領域發生。如何做到呢?詩人接著寫道:「我們會雀躍,會把他抱緊/然後在擁抱與淚水中溶解,合而為一」。對「合而為一」的追求正是巴代伊論述情色的關鍵。

高橋在一次訪談中表示,「就算平常的孤獨感亦是無法通過性交來緩解的,因為性交本身是確認自己是一種孤獨存在的⾏為。」[14] 高橋所指認的孤獨,巴代伊採用了另一種說法──「不連貫的生命」,因為「每個生命均與眾不同。他人也許會對某人的出生、死亡與一生事跡感到興趣,但只有他本人才有切身的利害關係。他單獨來到人世,他孤獨地死去。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之間存在著一道深淵,彼此不連貫。」[15]即是說,在人世的生死循環裡,每個生命就本質來說是互不相關的。這種不連貫,不僅決定了命定的孤獨感,更決定了面對他者或外部世界那個頑固、不輕易屈服的自我,決定了在利益或慾望面前鮮明的個體意識。

「高橋認為性可以為人帶來快感、安慰,具療傷的作用,但同時無法讓人解除焦慮,因性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是戰勝孤獨。⋯⋯在他看來,『性』和『愛』是接近的存在,但『愛』的概念是更為複雜和難以釐清的。⋯⋯愛只能在我們的想像中得以確認,因為愛是無法定義與解釋的」[16] ──這正是我以巴代伊的「情色」替換高橋的「愛」的原因,甚至可以說,高橋正是以詩歌的方式思考著巴代伊意義上的「情色」,不可避免的孤獨、無法消除的焦慮、依賴想像的愛,這些都是鮮明的標誌。

在論及中國和日本過去的關係時,高橋也運用鏡子意象來形容日本,在他看來,「鏡子」的意義在於「使原有的形體改變了形體」。[17] 在〈鏡子〉詩中,我們亦通過愛獲得自我的變體、最終得以消融。從「孤獨」發展到「溶解」,即是由「不連貫」抵達了「連貫」──此即情色所要達成的目的。在無性生殖中,單一細胞a分裂成a1和a2兩個細胞核,分裂完成後a也消失了。a作為不連貫的生命,短暫的連貫就發生在分裂尚未徹底完成、a1、a2已然出現卻又與a彼此連結的時刻。有性生殖中精子與卵子的結合、性交中肉體的結合都製造了連貫。然而比起肉體的連貫,巴代伊更重視精神上的連貫感。巴代伊把情色分為三類:肉體情色、心的情色、神聖情色。且就心的情色而言:

雖然愛情允諾幸福,但它首先帶來的卻是迷恍與困擾。……心的情色的精髓在於以兩個生命的神奇連貫取代原先持續的不連貫。不過此一連貫的感覺主要在渴望的焦慮中,在遙不可及、汲汲尋覓但力不從心的顫慄中方才感受得到。……唯有為情所苦,方能顯露出所愛對象的完全價值。……表面上雖是追求偶然情境下的同心一意,本質上則是追尋不可能的事。……激情則不斷說服我們:只要擁有愛,你因寂寞而窒息的靈魂將得以與愛的靈魂結合一體。[18]

在人對所愛對象的焦慮中,迸發出了一個生命依賴、緊擁、甚至完全為另一個生命所佔據的連貫感。單純的性行為未必能夠導向連貫,如前所述,連貫或情色發生於內在經驗,是人把性行為提升為情色,後者實屬一種心理探索。這種心理探索依託一個二元相互對立又相互成全的結構,從「不連貫」走向「連貫」,通過「禁忌」實現「踰越」,由「壓抑」暴力轉變為「釋放」暴力。

 

3

〈手指〉一詩寫性,可它既不寫肉體歡愉,又把靈魂交媾的高潮歸之於想像,交媾不僅沒有實際發生,且在等待中一再延遲。然而我以為這首詩卻已然通過想像將性提升至情色層面,甚至顯示了這一實現情色的過程:

被幾枚
被幾枚羞怯的花瓣包裹
正沉睡的是我的拂曉

拂曉、黎明在高橋詩歌的意象體系中充滿開啟、爆破的意味,且經常和對死亡的思考聯繫起來。詩人以拂曉指稱生殖器官,即花蕊,此刻它仍然沉睡、被「包裹」而尚未怒放,可又像拂曉一般蠢蠢欲動、積蓄著能量。「羞怯」的恥感印證了一個不連貫生命自身的「封閉結構」。在巴代伊看來,「所有情色作用的原則在於破壞參與者在正常生活中的封閉結構。……總是意味著既成模式的瓦解。」[19] 情色一旦發生,這個封閉狀態會逐漸過渡到溝通狀態,赤身裸體就是其一,裸體就是一個「喪失自我的前兆」。在情色追求連貫的歷程中,焦慮不斷提升,而恥感不斷降低:

遲早,會有一根閃耀的手指
從被密雲封鎖的昏暗天空降下
打開我噴濺四方的
瑰色清晨

由於封閉結構被打開、界線被突破,恥感才愈發微弱,取而代之的是釋放暴力、解放洋溢的器官。如果回到肉體情色層面,一如巴代伊所言:「隨著羞恥心的消失,將她與他人隔絕、使她不可侵犯的堅固障礙也隨之瓦解:突然,她接納了生殖器官所釋放出的性嬉戲暴力,接納了從外面入侵的非個人暴力。」[20] 且「一人的暴力與他人的暴力相遇:雙方均有一股超越自我(超越個別不連貫)的內在衝動。雙方的交集在性高潮時超越自我」。[21] 所以高橋此詩的格局初初侷限在一朵花,很快就於天地之間縱橫。

高橋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性的焦慮與陶醉,其實是通過童年的遊戲,儘管他早已記不清玩伴有誰:一個成年人仰臥並彎曲他的膝蓋,讓孩子騎在上面,同時用手撐住孩子的手。大人會一邊唱歌一邊撐起孩子,後者便一上一下來回搖蕩。這種帶有節奏的飛行形成了快感──「我剛被拋向無邊無際的天空就被拉回來,剛被擲入地獄的萬丈深淵又再次被接住」。[22]這種親密接觸和週而復始的飛行教他領會著性是怎樣一種感受。另一個遊戲叫作「你可以看見東京」。對於日本南部的鄉鎮來說,東京象徵著無法企及的「遠方」。成人會用雙手蓋住孩子的耳朵並把他高舉到頭頂。這個遊戲同樣包含不斷上升、下降的循環教你頭暈目眩。你會被提升到充滿焦慮的頂點,雙腳懸在半空,而後被超乎想像的強力投入地獄,直至重新站回地面。期間成人不斷地問:你能否看到東京,假如你不告訴他能夠看見東京,就會反覆被舉起、陷入緊張焦慮之中。高橋以為,上述複雜的性快感,就像一個把個體和外部世界連結起來的不安全的空白地帶、[23] 或是一座懸在空中搖搖晃晃的橋⋯⋯在此一上一下的暈眩中,讓我們回到〈手指〉這首詩:

曾被幽禁
令我喜悅的靈魂
也會化作山間悠悠回聲
填補天地間的空隙吧

當我們說情色發生於「內在經驗」、且前期離不開一定的醞釀構思時,並不為了突出意識在情色所扮演的作用,相反,一旦達至「滿盈」、「連貫」的階段,意志就要在情色的抽搐裡退場:「不再受理性掌控的暴力活絡了這些器官,使其腫脹到了爆破的臨界點。突然間,因此爆發屈服而頓感心曠神怡。由於意志的缺席,肉體的衝動超越了限制。」[24] 難怪詩人筆下靈魂只化作回聲,在解除幽禁的同時,通過填補那些空隙剷除界線、物我交融,這便是情色的終極目標。

在其他詩作中,高橋還以〈薔薇樹〉比喻生殖器官,又以「葉子吞噬著日輪」形容慾望的漲滿以及滿盈的騷動和混亂。〈旅行的血〉也寫出有如「噴濺四方」一般的滿盈和填補空隙那樣的彼此開放交融:「在你的每一根血脈裡洶湧/讓你的每一個細胞發熱/衝破你每一個臟器的皮膚/洪水一樣漫溢而出的我們」。

然而巴代伊在論及慾望對象時說道:「不是此慾望將我們消耗殆盡;就是此對象不再令我們慾火中燒。我們只能在一種條件下擁有此對象:我們逐漸對它失去慾望。」[25] 肉體情色稍縱即逝,心的情色也許持續時間較長,神聖情色可能紮根於意識深處,不過對不連貫的生命而言,最後皆命定地回歸不連貫的孤獨,所以〈手指〉詩尾那根手指仍遙遙地孑然佇立。〈旅行的血〉結尾寫道:「我們將繼續沉默的旅行/沒有歡悅也沒有悲戚/勉強地說/只有無休止的愛」,只有在解除不連貫的焦慮中不斷追求連貫,才會找到生命的價值。

 

注釋

[1]余文翰:〈與自我對視──從高橋睦郎筆下的「晚霞」與「少年」談起〉,《虛詞》。

[2] 里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0),頁19、25。

[3] 劉黎兒:《裸》(台北:本事文化股份有限公司,2010),頁19。

[4] 郎天:〈情色對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意義何在?〉,《端傳媒》。

[5] Mutsuo Takahashi, Twelve Views from the Distance, Translated by Jeffrey Angle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2).

[6] 劉黎兒:《裸》,頁39。

[7] 劉黎兒:《裸》,頁123。

[8] 劉黎兒:《裸》,頁129。

[9] Takahashi, Twelve Views from the Distance, 187.

[10] 劉黎兒:《裸》,頁6。

[11] 劉黎兒:《裸》,頁133。

[12] 喬治.巴塔耶:《內在體驗》(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頁8。

[13] 本文所引高橋詩作均選自高橋睦郎:《晚霞與少年》(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9)。

[14] 何曉瞳:〈一直凝視黑暗,以詩為可能──專訪高橋睦郎〉,《聲韻詩刊》2020年總第51期。

[15] 喬治.巴代伊:《情色論》(台北:聯經,2012),頁69。

[16] 何曉瞳:〈一直凝視黑暗,以詩為可能──專訪高橋睦郎〉。

[17] 高橋睦郎:〈通過日本這面鏡子〉

[18] 巴代伊:《情色論》,頁75–76。

[19] 巴代伊:《情色論》,頁73–74。

[20] 巴代伊:《情色論》,頁144。

[21] 巴代伊:《情色論》,頁157。

[22] Takahashi, Twelve Views from the Distance, 150.

[23] Takahashi, Twelve Views from the Distance, 152.

[24] 巴代伊:《情色論》,頁146。

[25] Takahashi, Twelve Views from the Distance, 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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