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步的情慾──《老派探戈》的老派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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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步的情慾──《老派探戈》的老派愛情

阿根廷探戈「米隆加」(milonga)裡有一項舞會禮儀,叫眼神邀舞(cabeceo)。舞會中能由男方邀請女方共舞,但男方既不用言語,也不走到女方跟前伸手,他只需在遠處盯着她,待她回望他時,便以眼神或輕擺頭臉,以示邀請。女方同意的話,可點頭示意,男方便逕自前來攜她進入舞池,否則她只要別過臉不看,男方自會知難而退。我在本地的「米隆加」裡,不時看見男士不依此禮,擅自走到女士面前邀舞。唯華人社會的探戈圈子女多男少,女士多急不及待應邀共舞,此禮也不再那麼嚴格了。但我總視嚴守舊禮為一種探戈美德,只因探戈本是一種對歷史消逝的鄉愁。

在西班牙小說家 阿圖洛.貝雷茲-雷維特(Arturo Pérez-Reverte)的小說《老派探戈》(El tango de la Guardia Vieja,意譯為「老衛兵的探戈」)裡,就描述了阿根廷探戈的老派色澤。原來在1920年代,探戈正盛行於巴黎的資產階級圈子,但中產上流者多有道德潔癖,他們跳出來的探戈,徒具形似,卻是被漂白了的異域之舞。原始探戈本來誕生於布宜洛斯艾利斯的貧民區,那裡藏污納垢,暴力與性慾混雜於低端人口艱困無助的昏暗生活裡。文豪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那條掌故式斷言:「探戈起源於妓院」,不僅嚇壞了1920年代巴黎的紳士淑女,也曾一度引起我某些探戈舞伴的聳動。她們都說,探戈浪漫旖妮,怎能生於如此淫穢之地?但恰是如此,原始探戈才是中產文明的原慾本我,我輩耽溺於深戈,或許源於「渴望下流而不敢下流」的曖昧感。在《老派深戈》裡,來自文明歐洲大陸的女主角梅嘉,就是跟着作曲家丈夫,乘坐二十世紀初的豪華遊輪橫渡大西洋,在探戈舞男馬克斯的帶路下,終於在布宜洛斯艾利斯的街頭,見識過原汁原味的老派探戈,梅嘉跟馬克斯卻也因此陷入長達近四十年的愛慾糾纏。

貝雷茲-雷維特考證功夫到家,他在小說裡描述過一個探戈的下流點:有些舞步,巴黎紳士淑女嫌太猥褻而不願跳,卻是原始深戈的精華,例如截步(corté),看得年輕熱情的梅嘉面紅耳赤,慾望之火蠢蠢欲動。截步又稱parada,是現代阿根廷探戈課上第一課便學的舞步,其法是男方把腿伸出,作攔截女方前踏步履之勢,女方便會意,停下來,輕輕從男方腿上跨過去。其下流之處,是女方在跨過男方腿部之際,多以腳背擦撫男方腿脛,現代探戈視此為女方表現美感的裝飾步(embellishments 或 adornos),卻暗藏調情勾引之意,小說裡將之說成是區分「老派探戈」跟「巴黎潔本探戈」的特徵之一。

迷戀探戈的美麗淑女,跟英俊狂野的阿根廷男舞者激情共舞,是現代探戈愛情故事的典型套路。莎莉.波特(Sally Potter)自導自演的經典探戈電影《探戈課》(The Tango Lesson,1997),為即此故事套路的經典。電影中的莎莉有着女電影導演的巨大自我,一頭栽進以男舞者主導領舞的探戈氛圍,旋即陷入自主與被動的矛盾之中。電影中以聖經「雅各與天使摔跤」之典為喻,道出探戈就是一場男女的永恆角力,尤其對女性舞者來說,在「怎樣把舞跟好」,跟「怎樣與男領舞爭奪主導權」之間,她們必須面對比男性複雜得多的身心和靈慾角鬥。

《老派探戈》扭轉了這種將異色探戈舞男變成情慾客體的套路。小說從探戈舞男馬克斯的敘事角度去寫,他本是一名遊韌有餘的職業男舞伴,將探戈和異色情慾賣與貴婦名媛,再賺取她們身上的錢,可當他第一次在遊輪上遇見少婦梅嘉,並與她共舞一道,便被她沉浸在探戈裡的驚艷美態深深吸引。梅嘉的作曲家丈夫阿曼多要到布宜洛斯艾利斯的貧民窟尋找探戈本源,好讓他創作出一首古風盎然的探戈曲,於是馬克斯充當兩人嚮導,來到探戈故鄉的破落酒吧、旅館,見職最大膽也最勾魂的探戈舞步。馬克斯和梅嘉終於發生了情慾關係,而阿曼多卻並不介意,甚至在某次,時機氣氛一到,他竟能安坐一旁,觀看着兩人肆意地交媾。這次經驗,令本來自詡對女人很有辦法的馬克斯,頓感不知所措。

探戈是獵奇之物,老派探戈更是奇中之奇,但小說則站在被凝視的阿根廷男舞者角度,着意描述馬克斯如何在歐洲獵奇者的凝視和勾引下,激發出足以讓他魂繫一生的愛慾。阿曼多始終沒參與他們的情慾遊戲,而是像探戈舞中的音樂一般,縈繞在外;梅嘉雖在探戈裡如影隨形,卻處處反客為主,不斷挑逗馬克斯,叫他防不勝防。他離開遊輪舞會深入貧民區,就好像自戰場解甲歸鄉,失去一切情感防備,後來他跟梅嘉說起身世,原來他確是在貧民區老派探戈的氛圍中長大,後來他離家當兵,踩過戰爭的血泊,此後便展開自我流放的生涯。因此,這一場尋幽探勝,更是馬克斯回歸情慾原點之旅,他生為探戈之子,其靈魂卻被梅嘉和阿曼多這對探戈獵奇者狠狠扒開。

於是,小說便成了梅嘉在截步裡表演裝飾步的舞台。貝雷茲-雷維特擅長把歷史、大眾文化融入冒險和偵探情節裡,作品深邃但娛樂性高,力作如《大仲馬俱樂部》、《法蘭德斯棋盤》、《戰爭畫師》等,均已有中譯。《老派探戈》是其2012年近作,但創作醖釀超過二十年,小說中以多線敘事訴說馬克斯和梅嘉生命中的三次相遇,1920年代的老派探戈之旅不過是其一。我本來只為探戈主題才讀此小說,兩人之後兩次的相遇均不在探戈場景裡,而是在貝雷茲-雷維特擅寫的諜戰和陰謀情節中。他寫出了歐美流行小說所要求的精細描寫、巧妙對話和意外佈局,小說從晚年馬克斯潦倒生活寫起,他半生坎坷,風流不再,淪落至替富商擔任私人司機。他巧遇昔日情人梅嘉,年過半百的她仍然美麗,卻赫然成了年輕棋王凱勒的母親兼經理人。在這場仿如在探戈舞會裡共舞一段的邂逅之中,馬克斯憶起了他跟梅嘉的兩段人生,其一正是四十年前在探戈誕生地的情慾之旅,最後卻以馬克斯偷走梅嘉的珍珠頸鍊而告終。

原來馬克斯妙手空空,是他一貫在女人身上賺錢的手段之一。九年後,正值西班牙內戰,1920年代繁華表象漸在歐洲大地上剝落,馬克斯難於再以販賣探戈情慾為生,卻因為竊物之技而被國家密探盯上,誘逼他參與國家諜戰,他竟因此二度遇上梅嘉。其時丈夫已不在梅嘉身邊,她比當年更成熟,具虎狼之年的艷麗。此節回憶最引人入勝的,倒不是繁縟的諜戰明細,而是馬克斯跟梅嘉的另一段情慾關係。沒有了探戈背景,反而顯得更探戈,兩人關係更坦蕩,情慾攻守更趨白熱化,恍如探戈舞會裡男女舞者的互相試探。

在「米隆加」,跟同一舞伴一般會跳三至四首曲,稱為一個曲組(tanda)。我曾經受教於一些資深男舞者,他們說,每次落場都應好好籌劃這短短三四首曲該怎樣跳。第一首曲不宜魯莽,應以謹慎的舞意探索對方的探戈個性,也讓對方慢慢以身體回應,直到第二首曲過後,兩方或許已發現性格不合,便禮貌地跳完餘下時間,便就此別過;又或者漸入佳境,開始打得火熱,理想的話,你甚至感覺到靈犀一點,兩人便可邁開闊步,翩遊於探戈舞池之間,腳間肆意廝殺勾纏,恍如共赴探戈之巫山,直到舞之終結。

《老派探戈》的三段時空正像一曲組裡的三首曲。馬克斯在探戈旅館偷走梅嘉的頸鍊,赫然如鬼魅般出現在九年後身處尼斯的梅嘉頸上,原來梅嘉的丈夫花了很大心思在黑市市場尋回頸鍊,卻造就了馬克斯和梅嘉將未竟之情慾接引下去。兩人關係更加成熟,交媾時更如魚得水,梅嘉甚至一度以為,他們可以一直把這場情慾探戈跳下去。怎料得世事如棋,馬克斯接下了間諜任務,身負國家機密和數條人命,無可奈何再次別梅嘉而去。直至兩人已垂花甲之年,才延續未完之舞。

可惜人生終不比一個探戈曲組,三十年後的意大利小鎮索倫托,馬克斯已無力再跳,他垂垂老去,瀟灑不再,即使再一次以優雅衣着和嫻熟謊言意圖哄騙梅嘉,卻被愈見老練的她一眼看穿。《老派深戈》儼然是一個此消彼長的故事,當馬克斯過去一再以浪子身段離開梅嘉,如今梅嘉卻反客為主,引誘馬克斯替她的棋手兒子盜取比賽對手的秘密,還暗示她的棋手兒子「可能」也是馬克斯的兒子。這一着使馬克斯完全被動了,他在每況愈下的人生中失去一切,甚至失去探戈領舞者的本能──主導對手的情慾流向。梅嘉反成了他這人生探戈曲組最後一首曲的領舞者,他苦苦跟隨,依仗的僅僅是他在探戈故鄉裡,被梅嘉勾起的原始探戈記憶。小說以馬克斯遠遠望見梅嘉,因而勾起他老派探戈的回憶開始,然而終其一生,兩人互相利用過,也出賣過,但在探戈裡,沒有出賣可言,一切都是剎那舞步和擁抱之間,舞者身體沒有說謊的可能。馬克斯鐵了心告訴梅嘉,他愛她,而是愛她一生;梅嘉心領神會,也回以同等重量的愛。

探戈之王卡洛斯.葛戴爾(Carlos Gardel)有一名曲叫《一步之遙》(Por una Cabeza), 阿根廷探戈透過電影文化傳播到世界時,此曲曾經大放異彩。一步之遙,是探戈舞伴之間的距離,也是愛情最終僅差一點卻無可完滿的嗟嘆。《老派探戈》沒把老派深戈的寫盡,卻以馬克斯和梅嘉的情慾故事,為這一探戈式遺恨寫下精彩注腳。小說結局是老邁的馬克斯偷不到凱勒對手的秘密,反被對家保鑣毒打,然後放逐,無法再見梅嘉一面。探戈就是這樣一回事:舞至愛之終究,但一曲既終,愛也隨之雲散,他和她的距離永遠是一步之遙。

小說曾經提到,除了截步之外,同樣老派也同樣下流的還有一種叫弓步(lunge)的步法──我認定那是最古典的探戈終舞姿勢(ending pose)。男士運暗勁將女士攬向自己,並同時後踏,讓女士前踏的腿插進自己的內跨,兩人擺出一對互扣的弓箭馬。那時男士正好怔怔着看着一步之遙的美麗舞伴,音樂即霍然而止。我會把這探戈的黃金一刻喚作「探戈式真空」,而小說終結的方式,也莫不如是。

 

《老派探戈》(El tango de la Guardia Vieja

作者: 阿圖洛.貝雷茲-雷維特 (Arturo Pérez-Reverte)
譯者: 葉淑吟
出版社:漫遊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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