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作為理解城市的入口:香港新世代小說中的動物符號與城市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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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作為理解城市的入口:香港新世代小說中的動物符號與城市焦慮

本文摘錄自黃宗潔,《倫理的臉:當代藝術與華文小說中的動物符號》(台北:新學林,2018)。

 

一、重新尋找斷裂的連結

在眾多當代香港新生代的作家之中,韓麗珠可說是最能代表以動物作為城市寓言載體、把動物視為觀看方法此一特色的創作者。她也相當典型地表現出香港作家在思考自己所生活的城市時,幾乎必然出現的失落感。這失落感來自於生活空間越來越緊迫, 但人與人之間卻更加疏離。綜觀韓麗珠近年之創作,就可發現她對城市物理距離與心理距離之變化非常敏感,早期作品幾乎都與「空間」有關。城市是她生活的地方,是她的日常。

她曾在訪談中表示:「我只是寫我生活地方上的事情。不過,別人看來就會覺得你理解城市,但對我來說就是我的生活。」[1]在這個生活場域中,她所關注的尤其是「那些被忽略和排斥的人和事,那些被推到邊緣去的一切」[2]。由此觀之,動物和自然成為她作品中饒富意味的象徵符號,當不令人意外,因為在當代香港高速發展與變化的過程中,動物與自然恰恰就是那「被推到邊緣去的一切」。但是,在韓麗珠的小說中,她所着力描寫的,並非召喚對動物邊緣處境的同情;相反地,動物的命運和人的命運總以某種曖昧難明的形式糾結在一起,難以區隔的狀況,成為當下城市的隱喻。

在她與謝曉虹合著的《雙城辭典》中,已能清楚看出動物、城市、人三者的交錯。〈啞穴〉這篇小說描述一座「無號碼之城」,這座城市的居民喜歡論辯,又善於遺忘。其中一群讓渡出自己的聲音、選擇失語的人,則成為專職的養貓人。城市的居民將貓視為吉祥物和區徽,因為貓瞳孔的倒影或呼叫聲,以及「貓的姿態和眉目間的暗示」[3],都是人們辨識自己的方式。看似矛盾的是,在政府鼓勵養貓的政策下,殺貓者的存在卻也變成城市無聲的默契。尤其「貓隻繁殖遠比凶徒下手的速度快而且多,(動物福利部)職員只能把僅餘的希望寄託在那些守口如瓶的養貓人 之上,他們撿拾和飼養流浪貓,在合適的時間把牠們無聲無息地處理」(88)。因為這個和諧的城市有個守則:「萬事萬物都有存在的理由,只是不能太多。」(87)

〈啞穴〉讓愛貓與虐貓、守護與傷害產生了曖昧的類同,貓的存在映照了人的存在,問題是人並不見得喜愛透過貓眼看見的那個自己,如同小說主角「白」,在豢養一隻畏縮的藍貓之後,逐漸認為「藍貓的存在是對他的譏諷,他本來並不察覺的、躲在暗處的那怯懦的自己,通過逐漸浮現的片段,慢慢地具體而鮮活起來」(90)。貓收納了他不想憶起的自己的形象,於是,在進行每年例行的年度工作報告時,書寫這些貓的狀況,也就彷彿「在洩漏自己的隱私」(92)。值得玩味的是,如果將貓作為收納人的倒影與形象的存在,當人們基於數量控制把貓無聲地處理掉,他們等於同時也在象徵意義上「處理」了自己,換言之,貓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不能太多」的法則,同樣適用在人的身上。

但是,〈啞穴〉文中「不能太多」的原則畢竟還帶着某種「萬事萬物都可以存在」的彈性,到了《失去洞穴》,似乎連這樣的可能性都已消失。〈清洗〉這篇小說刻劃了一座努力杜絕所有細菌的城市,儘管多數人也已經忘卻了最初的理由,但本能讓他們「抗拒塵埃、汙垢、所有黏膩之物、昆蟲,還有在街上胡亂奔跑的動物」[4]。於是他們聘請外地的女人徹底地清洗,儘管這群女人同樣被視為汙穢之物,但由於他們相信「骯髒之物總是互相牽引以致互相消滅的道理」(188),外地的女人們遂承載着整座城的清洗任務,直至她們因抹窗時過於專注而從窗邊掉落為止。在這座無菌之城,只剩下眼神憂傷的孩子,視線「沒法自老鼠、蟑螂、腐壞的食物和濕黏黏的垃圾移開」(192),他們不動聲色地抵抗着整個城市的潔癖,偷偷地「掏出一隻尚餘氣息的老鼠,……以家貓的方式飼養牠」(187)。於是人們認為「把病菌迅速散播的,早已不是雞、牛或豬,而是缺乏理性的小孩」(194)。

在此,動物與人再次產生隱微的連結,背負着清洗任務的外來者,等同於她們要消滅的病菌;不願加入無菌行列的兒童,同樣被看待成有如散播病菌的豬或牛。 這不免令人好奇,韓麗珠何以不斷透過小說建立某種人與動物的類比?這個問題或許仍要回到她不時強調的「連結斷裂」來觀察。如果說「連結」是理解韓麗珠小說的關鍵字,亦不為過。

在韓麗珠的作品中,空間與時間的緊迫,讓城市產生了各種病徵與令人絕望的景觀。其中最典型的當屬〈假窗〉當中的描述:「窗外令人壓迫的景觀,例如鄰近大廈的外牆、回收場的鐵絲網,或鐵絲網內的棄置物,都比密不透風的牆壁更容易令人絕望,甚至瘋狂。可是,沒有窗的房子也同樣令人難以忍受。」(140)於是人們只好製造一些假窗,「在假的窗子內創造比現實更逼真的風景,使那些在入夜後才回到家裡的人,到了早上,仍然能生出走到外面去的勇氣」(140);更重要的是,只有油彩創造的樹,才能成為(當時)「城市內唯一不會被砍伐的老樹」(143),儘管這會讓許多回巢的鳥兒不慎誤認而撞上冰冷的牆壁,人們仍然可透過假樹得到某種安慰,直到這棵假樹所依附的大樓,幾年後因城市發展被清拆,保護假樹的行動也就如同過去所有保護真樹的行動一般,注定以失敗告終 (144)。

綜觀《失去洞穴》全書,每篇故事都回應着城市人的孤獨與疏離,無論是填海、令人壓迫的城市景觀、垃圾回收場、鼠疫、房價不斷上升的大樓、寵物店格子箱中的動物、城市內無法打開的門、外地「進口」的女人,都指向當前香港的生存處境,人與動物似乎都須重新找到在這世界存活的方式。但在這座過於喧囂的城市,人反而彷彿落入了失語的處境,難以建立連結──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也是人和自己的連結:「在城市當中我們和自己的關係、自己的心、感覺都很遠,因為我們跟自己的連結,沒有連結得很好,所以對於自然、其他的動物、其他的大樹、海洋環境、農田,都失去了連結,所以我們沒辦法去感受到人以外的那些生物的權利。」[5]

於是我們不難發現,韓麗珠筆下的這些主角,其實是一個個城市中畸零者的身影。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試着以各自的方式去重建連結:〈清洗〉中的阿裂將每隻老鼠都起了不同的名字,那些名字全都是他已過世的外婆和弟弟名字的變化,當老鼠沒了氣息,他便「把一個又一個瑪麗安和阿火的遺體,埋在露台的盆栽內那濕潤的泥土裡。那裡,植物正在欣欣向榮地生長」[6]。透過宛如符號化的儀式,瑪麗安與阿火一再死去,卻也不斷重生。「木」描繪的假窗則讓只剩下牆面的密閉建築,重新誕生與風景連結的假象,畢竟「虛假和真實同樣通過創造而來」(141);當真實與虛構界線模糊,假不只得以亂真,亦可提供真實的撫慰。一如〈回家〉當中的生產線女工,將未通過品質檢驗的絨毛娃娃當成真實的寵物,不時與它們說話,一同吃飯睡覺,天冷了還會為這些殘缺的娃娃打件毛衣,因為對她們而言,「毛偶並不是毫無生命的東西,它們已被帶到世上來,作為生產者,我們必得負起照顧它們的責任」(260)。

有趣的是,當生命被當成要消滅的對象,成為不容於城市文明的異物,韓麗珠在小說中無疑提供了一種「逆向思考」的方向,那就是,我們必須回頭建立與死物的連結,因為能建立連結的,必然是情感仍未死滅之人。但前提是,我們要具有將死物當成活物的能力。〈假窗〉當中「木」與「白」的故事,或許最能凸顯這樣的隱喻:「白」覺得對方耽溺於畫假窗,最終愛上了窗子,眼裡只剩下無數的窗子。但醫生告訴他:「能愛就是血液循環良好,精神飽滿的證據。愛上窗子是好的,愛上流水也是好的,愛上一盞燈是好的,要是愛上的是一張沙發,不消說,也是好的。」(148)一度絕望的白,最後向木提議重新建立彼此的關係,透過「豢養一根線」的方式,在兩人之間豢養一根既連結彼此,又不造成牽絆的線。

如何才能栽種出這樣的線呢?他說:「也許,要把沒有生命的線,當成活的那樣飼養才行。」(154)小說的最後,白在木離開的房間裡,發現一株小小的藤蔓,長着白色的小花,從窗前一路向着遠方延伸。這極具象徵性的場景所延伸的終點,或許就是韓麗珠城市書寫的核心:「連結」之必要。如果我們失去了人與人、與樹、與海、與貓、與窗子、甚至與老鼠或絨毛娃娃的連結,我們最終失去的,其實是愛的能力,感受的能力。

 

二、城市的失憶與自然的失落

韓麗珠曾說:「在書寫中,貓是一種隱喻或手段,一個書寫的管道,許多秘密或不知如何啟齒的暗號,我嘗試通過貓作為入口,寫出種種還未成形的語言。」[7]與她合寫《雙城辭典》的謝曉虹,同樣喜以貓為隱喻。她的小說〈黑貓城市〉一開場就是各種殘酷的「貓大屠殺」畫面,而原因正出在,「在記憶開始消逝的時候,人們潛意識裡都有殺貓的衝動。K城裡的貓特別多,黑色,像人們偶爾遺失了的影子」[8]。據此,葉輝指出,「那麼,讀者有理由相信,被殺的也可能是人們剩餘的記憶,或偶爾遺失了的影子」[9]。整篇小說圍繞在「失憶」這個主題,人們試圖重構自己經歷的過去,但無論自己的大腦或外在的環境,都失去了按圖索驥的線索,畢竟「城市的變化那樣大,誰也說不準哪裡才是可以供他們憑弔逝去歲月的舊地」[10]。而被殺的動物與「被殺的記憶」所隱然產生的連結,也就折射出城市的失憶與自然的失落之間,某種一體兩面的「對倒」[11]關係。

謝曉虹筆下這座失憶的城市,讀者想必並不陌生,因為無論它以甚麼符號、甚麼名稱出現,幾乎都可在其他香港作家的作品中找到互文的可能。失憶與失落,是「香港」這座城市的「文學版本」最核心的特徵。黑貓城市如此,另一位新世代小說家鄒文律筆下的I城亦然。在失憶城市中選擇記憶的人,注定因記憶而抑鬱,甚至被視為捏造謊言,一如敘事者祖母的愛情與記憶,都失落在城市的變化裡:

「石水渠街在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就像一個被取消了的車站,遙遠得無法到達。我還記得那裡的野薑花,每次和你們的祖父約會,他都會給我帶來一束石水渠街的野薑花。」[……]我開始把祖母的故事轉述給父親、母親、老師和同學們,他們都說沒聽過那些甚麼「喜帖街」、灣仔街市,老師更叮囑我別在班上散播謠言。我嘗試到圖書館運用電腦書庫來尋找相關的資料,但甚麼也沒有找到。我感到很沮喪,為老年人常常編織騙人的故事而義憤填膺。[12]

值得注意的是,祖母記憶中的街道與花香,不只失落在城市的破壞與後人的敘述中,而是徹底地從城市歷史中被取消,因此敘事者連相關資料都找不到。換言之,這座城市真正讓人心驚的,不在於變化與消失,而在於生活在其中的人,不知道甚至不在意變化與消失。因此我們會看到,〈火豚骨〉中的I城居民,對於曾被視為吉祥物的火豚因填海而消失毫無所覺,因為「牠的形象繼續被製成大量精品玩具分銷世界各地。I城在申辦某些國際運動會時,仍會以火豚為吉祥物」(139),「沒有了火豚的I城,日子依舊」(146)。就算偶有懷疑這種價值觀的人出現,質疑為何大家一方面把火豚當成 I城的象徵,另方面卻又「滿不在乎地把牠們趨離I城」,這些人多半也只能如同敘事者一般,因為「想到複雜問題時都會頭痛,所以大家都習慣別想太多」(146)。

習慣不去想太多的城市居民,對於殺戮易名為「疾病預防與控制」自然也是不會想太多的。於是〈琴弓拉出的鳥〉當中,出現一場以教育為名的「鳥大屠殺」:「『當你把目標擊昏後,便要用漂白水把牠殺死。』王老師若無 其事地打開一個黑色垃圾膠袋,把鳥籠和綠繡眼丟進去,再倒進 一整瓶漂白水。[……]『把袋口綑好,再用力搖二十下。』⋯⋯綠繡眼的叫聲漸趨斷續和微弱。」(169)經過二十分鐘的混亂,雀鳥被撲殺一空。但值得留意的是,相對於「若無其事」的王老師,有同 學在顫抖地把畫眉放進膠袋後,跪倒地上哭泣;更有位無法適應多語學習模式而精神失常的「白髮同學」被刺激而發病。白髮同學宣佈:「你們正在進行殺死我的練習。」至此,鄒文律的「鳥大屠殺」與謝曉虹的「貓大屠殺」,甚至韓麗珠的作品之間,隱然產生了某種互文性。被殺的既是貓也是人,既是鳥也是人;而當僅存的記憶也被消滅,小說的主角因為「和白髮同學沒有交情,她也想不起白髮同學的真實名字,遂無法悲哀起來」(171),自然也不令人意外了。失去了記憶,同情與共感的可能亦付闕如。當仍會跪倒哭泣的學生逐漸成長為若無其事的大人,我們便能理解韓麗珠小說中念茲在茲的「連結斷裂」的後果。一座失憶的城市,終將成為一座無所感的城市,當人與城市失去感受和記憶的能力,鳥的命運、貓的處境或「火豚」的失去蹤影,都不會再被在意。

 

注釋

[1] 伍家偉(編),《寫作好年華:香港新生代作家訪談與導賞》(香港:匯智,2009),24。

[2] 嚴飛,《我們的香港:訪談這一代香港文化人》(香港:文化工房,2014),25。

[3] 韓麗珠,《雙城辭典1》(台北:聯經出版,2012),84。以下若引述出自同一本書則僅標頁碼,不另加注。

[4] 韓麗珠,《失去洞穴》(台北:印刻出版,2015),187。

[5] 黃宗潔,〈消失的連結:韓麗珠訪談〉,《字花》第 67 期(2017年6月),132-135。

[6] 《失去洞穴》,193。

[7] 袁兆昌,〈星期日文學:韓麗珠在寫〉,《明報新聞網》,2016年2月2日。

[8] 謝曉虹,《好黑》(台北:寶瓶文化,2005),138。

[9] 葉輝,〈點竄黑甜鄉──讀謝曉虹小說集《好黑》〉,《文學世紀》第33期(2003年12月), 43。

[10] 《好黑》,145。

[11] 在此借用劉以鬯知名小說《對倒》的概念。

[12] 《N地之旅》,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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