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與系譜學──高千惠《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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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評論與系譜學──高千惠《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

原文刊於高千惠《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典藏藝術家庭,2018)。

 

假若文字真的喋喋不休,那麼導讀的作用也許就是要打開一扇門,讓讀者走入書本,從喋喋不休中聽出意義。入口當然不只一個,但如果要以一個關鍵詞貫穿我對這本書的理解,這個詞語莫過於「系譜學」(genealogy)。

系譜學不是純粹陳述歷史,也不是要追溯源頭,而是要撿看歷史中每一個衍生差異的位置。例如在本書第四章中,作者提出,康德美學的重要一環,在於分辨藝術之美與自然之美,「藝術家透過藝術才能,賦予自然美以聲音、以容顏、以姿態。這些步驟,使藝術之美與自然之美分家。藝術之美因涉及想像,可以不用臣服自然。」(原文沒有粗體,此處以粗體強調,以下的粗體皆同)。我們或者可以理解為,在康德美學中,美衍生差異,成為「藝術之美」與「自然之美」。差異的意思是指,兩者之間有所關係,但不存在主次,正如兩種美之間不是沒有關係,而藝術之美也不是自然之美的複本。

貫穿本書,我認為此書主要有兩個系譜學面向:藝術評論作為系譜學,以及藝術評論的系譜學。

 

藝術評論作為系譜學

藝術評論者,可以是美學的系譜學者。作者在第一章回顧歷史,藝評是如何被視作「媒介」。書中以詮釋學出發,去理解藝術及藝評的歷程。但是詮釋並不是解謎,其任務不在於揭示先於解謎者存在的謎底。詮釋學(hermeneutics)的名字,出自希臘神話中的使者赫米士(Hermes)。他傳遞眾神之王宙斯的訊息時,作者強調,亦揉合了赫米士的解讀。這代表詮釋者並不是全然被動的。

藝術評論受多方影響拉扯。作者在其前書《詮釋之外》中,即回顧漫長的藝評史,揭示出藝評往往受到藝術、美學、神學、哲學、國族意識、市場供求等等因素影響。在這本如同續集的《不沉默的字》中,我們可以見到作者更詳盡的藝評書寫世界分析。在云云因素當中,藝評與藝術的關係最為曖昧。觀乎藝評的生產,宗教、國族、市場均是掌控生產速度的變數,但藝術不同,它是生產的起點,評論的原材料。故此,作者亦在書中說:「對藝評者而言,其文字生產過程也似一種「譯作者」的狀態。編譯,是原作的回聲」。

眼下我們面對一個兩難局面,一方面我們想追求藝評的自主性,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又沒有辦法否認藝評的「譯作者」狀態。歸根究底,這兩者之所以會互相矛盾,是因為我們認為一物在完全不受外界因素干預時,才是自主。然而在當代思潮中,我們幾乎達成共識,沒有任何事物能夠獨善其身。例如「生態學」(ecology)所強調的,正是事物與事物之間環環緊扣,牽一髮動全身。所以,假如自主是指完全隔絕於外在影響的話,這種自主性恐怕並不存在。

當然,與世隔絕是不存在的選項,而受外界擺布的發展亦不理想,那麼真正的自主性也許是將「外在」的影響內化,以回聲產生差異。方法就藏在第二章之中,作者說藝評者「不全是藝術家、不全是創作家、不全是哲學家、不全是美學家、不全是社會學家、不全是精神分析家。他們難以歸類,似是而非。他們更像某種膠着體、發酵物,若不是試圖將這些關聯串在一起,便是試圖對這些關聯進行催化、破壞。」這可能是過分浪漫的想像:藝評者遊牧在藝術、創作、哲學、美學、社會學、精神分析之間,以重複帶來革新。這也呼應着作者在其前作《詮釋之外》中所引用的理論,借德國詮釋學家伽達默爾的「視界融合」(Horizontaler-Schmelzung)提出,「作者視界和詮釋者視野的相互交融,並在包容中出現超越文本的新視界」。

在《不沉默的字》中,我看見藝評者的系譜學者形象,他/她考察眼前作品的系譜學意義:這份作品產生出甚麼的差異?它如何使差異變得可能?這差異如何能夠衍生出甚麼更多的差異?藝評者從不同範籌獲取動力,產生美學的「異義」。

 

藝術評論的系譜學

針對藝評自身的問題,作者由語言與真實的關係,說到康德與黑格爾美學,然後再處理馬克思留下的意識形態問題,顯示其寫作動機不止在於展現藝評的系譜學意義──作者實際上更加要編寫藝評本身的系譜學,挖掘藝評在歷史上每個時期的知識形構規則之間的差異,甚至,要透過整理系譜學,再改變現存的知識形構規則。我們從這個角度思考,就能理解作者書寫第六章〈漢語書寫的藝評文化史敘〉及第七章〈如是我聞的跨語際書寫〉的用意。作者終究關心的是,「此時此地的藝評走何。

正如作者自言,藝評的「『當下』分為兩種處境,「一是外礫性──即全球知識潮勢的當下,二是內爆性──即地域社會生態發展的當下。」兩股力量分別在內外拉扯藝評,但是兩股力量在過去並不均等。西方理論長期雄據主導地位,亞洲的藝評者即使面對亞洲的藝術品,也難以繞過西方理論。所謂「亞洲式」的藝術評論要如何才能避免淪為西方藝評的複本?我們在此書中會看見一系列的差異化運動:例如自然之美產生差異,衍生出藝術之美,又例如藝術之意義產生差異,衍生出藝評之意義。而在最後的部分,作者告訴我們的正是如何讓西方式藝評產生差異,衍生出亞洲式藝評。

這並不代表藝術要從此脫離脫離西方,正如藝評自主亦不是要完全脫離藝術,所以作者才會花這麼多章節回顧西方歷史。所以重點不在於如何繞過西方思想,而是要如何「轉譯」西方思想。藝評者再一次必須擔任「轉譯者」的角色:

跨語境書寫者,往往出現傳播、反思和批判的行為,在「夾譯夾述夾評」的書寫形式和角色中,很難再忠實於文本的文化詮釋,而是藉「翻譯」、「詮釋」、「評論」三重身分的交錯,進行了「多邊批評」的工作。

三重操作下,跨區際藝評寫作與過去的藝評寫作不同,藝評自身亦產生差異,直接介入政治問題,各種話語在當中角力,包括身分、國際關係、美學、資本市場操作等等。假如真的存在這樣的一種亞洲式藝評,這種「分飾多角」的操作(參考作者引述劉禾與柄谷行人的部分)正是它與其他藝評產生差異的地方。

此時此地藝評,根據作者的描述,處於詮釋之外、翻譯之外、記錄以外、藝術以外。它之所以能夠成為「之外者」,其中一個原因是它沿着時間延展自身。當代藝術處於此時此地,但同時也是「是一種開放的未來文本。它有其真實性、預示的想像力,以及有待挖掘的當時社會處境。」

藝評者必須回應當下的社會,但同時為未來的考古工作提供文獻基礎。當藝評從各個範籌獲取動力,產生差異時,它自身亦成為動力的來源,令未來產生差異。所以,作者最後說,「藝評的另一個重要的機制,便是時間。在時間之前,空間與場域的設定,永遠是不完整的切片」。假如沒有連續的時間(serial time),空間與場域只會是切片某個時空下的切片。藝評在作者的論述中,肩背起前所未有的重擔,透過「命名、意識、附身、勾結、義肢、陳述、引文、轉譯、纂位」(參見第三章),串連、甚至交疊各個場域空間。

導讀本身或者亦有藝評相似的地方,導讀之於書本,就如藝評之於藝術。「系譜學」是我所建議的入口,某程度上也是因應作者在後段反覆借用法國哲學家傅柯的理論,而選擇的關鍵詞。但是關鍵詞本身,亦是關起文本意義的一個詞語。關鍵詞作為入口,本身就設定好了某一條遊走文本的路線。讀者閱讀此書時,也應該要讀到「導讀之外」,才能夠真正體會到文字如何喋喋不休。如此,讀者才能「在歷史遺址上,重新挖出或植出一株思想之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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