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談到藝術書,大家腦內所浮現的圖像大概是:一本巨型的、硬皮彩色印刷書,紙質方面,也肯定是一種你說不出名字但總之很高級的紙。可是,當代藝術文化評論者高千惠的新著,《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卻反其道而行,開宗明義要寫「一本沒有圖片的藝術之書」。一本藝術之書如何能夠一張圖片都沒有?沒有圖片又要如何展示藝術作品讓讀者參考?關鍵就在這裡:作者正正嘗試不以作品切入,而是以藝評生產來重新理解藝術史;又或者更準確地說,作者意欲重整的是,一種不隸屬於藝術史的藝評史。
與藝術史平行的藝評史
為甚麼高千惠需要以藝評作切入點?切入點的更換,如何更新我們的視野?作者整本書都試圖處理這個問題,而最後得出的結論早已藏在書名當中:詮釋之外。
正如作者在封底所言,藝評常常被設定為解謎者,解釋謎一般的藝術作品有何意義。但明顯地,這說法與作者的「詮釋之外」有所衝突。為了提出有力的反駁,作者重新整理了自啟蒙時代以來藝評者與藝評運動的發展。而在歷史的整理中,我們可以看到其實藝術人的身份角色隨著時代轉變而遊移。
據書中所言,啟蒙時代最早的藝評生產可見於法國沙龍。當時並沒有「專業」的藝評人,所謂評論藝術的人多數是在沙龍內爭辯不休的文藝知識分子。因此,藝評常常跨界至其他文藝創作。例如書中花了不少篇幅展述的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其本身也是多以詩人身份、《惡之華》的作者而為人所認識。又例如以《骰子一擲》聞名的詩人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也被視為藝評人收錄書中。在這段時期,我們可以看到藝術的評論,與其他文藝創作緊扣在一起。
但在1930年代開始,藝術開始與「族群意識」揉合在一起,「藝術為政府所用,或者藝術家以理想介入文化政策願景行動」。(頁203)例如美國與蘇聯的政治家對於藝術都有其論述,像俄國的托洛斯基(Leon Trotsky)認為藝術家的創作不應只滿足自己的創作,而更應該著重作品對大眾而言是否實用。另一邊廂,美國的羅斯福新政亦有聯邦藝術計劃,著名藝術家波洛克(Jackson Pollock)亦曾經參與其中。在這個時期,藝評成為了測試作品政治取向的準則。
在這個情況下,藝術的自主性開始消解,於是乎藝術家們開始高舉「為藝術而藝術」的旗幟。藝評人借助傳播媒體與市場,讓「所屬」藝術家們成為藝壇新星。整個運動內容非常複雜,但結果是藝評擺脫政治影響後,卻回頭走進市場的懷抱裡。普普藝術的安迪華荷可以說是當中的佼佼者。
詮釋之外的,自主的藝評可能嗎?
作者所提供的歷史資料相當豐富而且扎實,就啟蒙時期以來的種種藝術思潮及評論發展均描寫得非常詳細。其資料之多,幾乎可以視之為一部藝評史百科。在論述歐美思潮時,也不忘回望亞洲地區的歷史,思考當中的連結,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略嫌美中不足的是,作者在陳列歷史後,卻較少拉遠鏡頭,從眾多史料中提煉出觀看歷史的方法。但是讀者看到最後隱約也可以體會到作者的真正關注之處──假如說藝術史是一種歷史的話,為生產論述的藝評所整理的藝評史,則可以視之為生成歷史的歷史。那麼,對於藝術的研究,就得以由作品討論,轉移到生態問題。
觀乎整本書,作者研究的真正焦點在於評論的生產本身。儘管藝術生產在某程度上可以自主,但是藝評卻受到不少的制肘,包括來自各方的影響(其他文藝創作、政治、市場,以及藝術本身)。以唯物歷史觀出發,作者整理了藝評一直被視為解謎者的原因。所以作者在最後一卷終於提出他欲問已久的問題:「評論性的創作」當代藝壇已經普遍接受了,那麼「創作性的評論」目前所受的爭議,又會否有得以解決的一日?「如何在反思性與自律性中,產生開創性的創作與書寫?」(頁377)
作者在尋求可以讓評論者由「詮釋者」搖身變成「第二作者」的理論基礎。如其書中引述德國詮釋學家迦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所提出的概念「視界融合」(Horizontaler-Schmelzung),詮釋理應是「作者視界和詮釋者視野的相互交融,並在包容中出現超越文本的新視界」。(頁377)「情境的分佈是呈現發散型,而非聚合型」,作者更進一步引用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解釋。正正因為情境是發散型,評論理應是以作品為起點往外踰越,是為「創作性的評論」。如此,藝評就不再是解謎遊戲,而是像本雅明所說,「說故事的人」。
對評論有所認識的讀者在看見「詮釋之外」時,難免想起一代評論家蘇珊・桑塔(Susan Sontag)所著的《反詮釋》。實則上,作者在自序文首就引用了此書,來展開他這研究。作者引述,「詮釋是知識對藝術與世界的復仇──它耗盡世界資源,讓世界貧瘠不堪,只為建立一個具有『意義』的影子世界」。(頁2)既然詮釋是死胡同,作者便引申桑塔的理論,意欲建立出一套詮釋之外的評論。
可惜的是,這論點去到幾乎最後一章才有足夠空間發揮。但是若然沒有前段的舖陳,作者的論述又不會像現在一樣厚實。這書大可以視為前期平整地基的工作,以此為起望作者日後可更扎實地踰越評論的邊界:「評論作家尋找可以對話的藝術家,而文本與圖像世界的相遇者與對話者,也都在『看得見』與『看不見』之間行走。他們都有在他者之處進行自我找尋的動機」。(頁3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