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艾苦
譯者按:《H(a)ppy》是英國作家妮可拉.巴克(Nicola Barker)最新的小說,也是2017年倫敦大學金匠學院金匠獎(The Goldsmiths Prize)得獎作品。
一、
《H(a)ppy》設定於後末日的世界。所謂的世界,不過是一座名為「系統」(The System)的大廈,住着「青世代」(The Young)這種新人類。這些「青世代」無私無慾、情緒穩定,所有設定都是精心設計的結果。他們連繫着「感應器」(The Sensor),是他們與外在世界的接口和指引,提供資訊,同時也能屏閉敏感資訊。此外,居民的思想與感覺都被收集成「圖像」(The Graph)(小說本身就是主人公的「圖像」),這些「圖像」不單把居民的內在世界具像化,還把潛在危險的思想以顏色標籤。最後,系統把所有標籤紀錄在案,讓公眾隨時查閱。
科技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把人按人格特質配對。但我們不禁要像故事般提問:「假如沒有具整合的意識,核心的自我的『青世代』、『感應器』、『圖像』和『系統』的存在又有甚麼意義呢?」
二、
故事以音樂家 Mira A 為主線,描述她慢慢地、痛苦地把自己從「系統」中拆除。故事開端,她的世界與一般「青世代」無異,無風無浪 。「青世代」花時間為模擬的乳牛擠奶(乳牛早就以「病毒陷阱」[viral minefields]為由被滅絕),期望與「自然之母」(Mother Nature)重新連接。他們做夢是為了「情感建設」,一切的夢都由「感應器」提供。音樂家也不需要調好音的樂器,因為「調音的音叉就在心中」。
然而,Mira A 的「串流」(The Stream)突然受一些聲音、影像、文字的干擾。經過拼圖式的重構,她得知這些過去的信息來自巴拉圭結他演奏家 Agustin Barrios。她追溯到他早期在街上彈奏的片段(「一個樣子長得醜的印度人[……) 彈一手令人驚駭的結他……」),並後來他的成功。他被種族主義打擊,又被指誤人子弟和彈奏該遭天譴的音樂,最終身敗名裂。
《H(a)ppy》 故事並非線性:它是由想法、圖像、文字、音軌、物件和傳聞接合成的四維文件:由傳統形式描繪音樂家的一生,或是無故閃現的圖像,到新聞剪報、百科全書文章和字典,讀者需自行把這些零散的片段拼在一起。
三、
反烏托邦小說之所以有趣,因它們刻意放大現實世界的醜態,以誇張的手法展現,引人深思。歐威爾的《1984》歷久不衰,當然是因為它不論在哪個政治議題的語境下,都能被廣泛引用。近來一再被廣泛提及的《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以至它所牽起的女性主義反烏托邦熱潮,幾乎可以肯定是與近年遍佈各媒體的性別議題相關。去年英劇《黑鏡》(Black Mirror)第三季中的〈急轉直下〉(Nosedive)道盡了社交媒體的潛在危機和人性之惡,也是因應議題熱潮獲得迴響。反烏托邦小說一方面批評現世所發生的事,另一方面展示道德場域上的反思。
《H(a)ppy》表面上像是講述人在被強硬植入的體制中爭取自由,但另一方面,讀者又很難概括小說的內容:它不只關於因循守舊的體制對個體自由的威脅,也不只關於把平衡和平等推到極端的後果,更不只是關於對科技的過分依賴。作為反烏托邦小說,作者對「青世代」的描寫充滿諷刺,像在暗示若把智能手機的屏幕世界更往前推進,現實世界就會發展成小說世界:人的感知受「感應器」操控,思想轉化成外在的「圖像」,記憶儲存到「系統」供人隨時查閱。這是否似曾相識呢?不就是像看別人臉書的感覺嗎?
「青世代」所想要逃脫的,正是一個像我們現在所身處的世界。小說提到,資訊隨手能觸及,只是無人懂得把握它們,直到一個權力出現,把所有資訊收集起來……。「青世代」是革命的結果,革命導致了新人類的出現,「感應器」也因回應某種需求而生。事實上,「青世代」本身彷彿是革命的受害者,他們的處境引人同情,就如小說所說:「我們應當小心翼翼,其同前進,因為只有團結才是力量。」「青世代」是甜蜜、脆弱、誠實的有機體,他們只有在順從、屈從、盡責、冷靜、無私、合乎邏輯的情況下才能生存。
小說還觸及藝術,講述它在我們生命所扮演的角色。小說似乎在說,一個不反思、只故眼前的人生才是「青世代」的最高道德典範,這正正與藝術相對──如小說所講述:「藝術描述世界:它一度從世界中被抽走。[……]它是詮釋;它是裝飾;它是譏笑;它是意識形態。[……]藝術指向逃脫,但我們不想逃脫,我們的現實夠好了。」當然,像這類前末世啟示式的小說,它所說的包羅萬象,這不過是其中一個面向。
就像所有元敘事(metanarrative),小說中的「系統」以非敘事的方式自我呈現,它把小說世界的本質表露無遺,也是讀者了解小說世界的途徑。「系統」一再告誡女主角 Mira A,試圖阻止她創造自己的故事──阻止她拼湊那些非法取得的記憶碎片,阻止她把不合邏輯和只具含糊連結的東西拼合故事。「我們必須活在『圖像』中。[……]我們不應試圖另闢途徑。[……]我們既已有好的家園,何以要築構窩棚、貧民窟?」但 Mira A那反向的意志引導她築起了自我建構的大教堂,把巴拉圭音樂家的傳記和記憶存放其中。
四、
可是,小說並非毫無瑕疵。在書裡,咒語、格言和流行語佔了一定比重,它們是建構主角人格的重要部分。重複的內心獨白寫作本應是為展現「青世代」以流行語思考的貧乏精神世界,但作者這樣寫難免為讀者帶來貧乏的閱讀經驗。另一方面,小說以第一身現在式的時態寫作,不具強而有力的說服力,例如:主角詳盡地描述「系統」和「青世代」,如把讀者放到小說世界之外,把小說的世界觀以一種自我反思的方式呈現,這樣似乎跟把小說視為主人公「圖像」的原始紀錄這意旨有所違背。
小說中的「敏感」字詞以獨特顏色、冷暖色系展示,排版顯然經過精心設計。對初次讀這本小說的讀書而言,這種設置確實能讓人更投入──他們或會嘗試從看似無章法的突出字句裡找尋當中的邏輯。然而,這些着了色、寫成大字體、加了感嘆號的字詞也未免太多,使得它們像重複的流行語一樣的陳腔濫調,影響讀者的閱讀經驗。
基於以上的敘事設置,小說難以對自身的世界觀反思之餘又不着痕跡,這使得小說的敘事陷入了兩難。
但縱觀所有,《H(a)ppy》仍然是一部值得一讀的作品。它的價值在於它的多面向,不像過往的反烏托邦小說只針對現實社會的單一現象。再者,它所要帶出的教訓也非線式的。《H(a)ppy》的小說世界與我們的世界互相矛盾,它也有它的內在邏輯──這因而使閱讀不只為反思和批判,還有投入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