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當我決定紋身之後,來自朋友的質疑、對家人的迴避、在工作場合的自我審查,忽然讓我明白,社會對身體的宰制是何等嚴密而無孔不入,因此觸動了我對女性身體和身份認同的思考。於是,我決定走訪我城的紋身女子,聽她們訴說成長故事、親密關係、與家人的隔閡和諒解,以及這一切一切,如何化為皮膚上的斑駁圖案。
每次講解《如是我紋:十個紋身港女的自白》的創作起源,總有朋友回應:「不會吧?我覺得紋身在香港已經十分普遍,甚至成為潮流,還會受到歧視嗎?」曾經,我也有點動搖,擔心在時代的急速變遷下,這本書是否失去了出版價值。直至今年6月9日,我在香港悅來酒店的泳池更衣室遇上一對母女……年輕母親帶著五、六歲的小女孩,愉快討論著女孩當晚的生日活動。後來女孩看了看我腳上的紋身,低聲問:「為甚麼有些人身上有那些圖案?」我正猶疑要不要回應,她媽媽卻搶先開口,用娃娃音說:「那是紋身,有些人覺得紋身好有型,其實很醜,只有壞人才會這樣做。」「紋身很醜,我不會學他們這樣做。」母女間你一言我一語,甜膩語氣裡帶著利刃,向我直射而來。首次面對如此龐大的敵意,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居然默默退出更衣室。
事後回想,除了痛恨自己的懦弱沉默,我更為性小眾朋友而痛心──畢竟我是第一次遇上這種狀況,他們卻年年月月活在仇恨之中。而這次經歷,正好說明紋身在香港的曖昧狀態:一方面,隨著「小清新」風格的興起,紋身一洗江湖味,變得女性化及商品化;另一方面,文化底蘊裡的偏見,卻依然在社交網絡、討論區,甚至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
是的,「紋身」,一如「港女」,本來不帶褒貶的兩個名詞,在現今香港卻被賦予太多污名。與其迴避或者切割,何不站出來重奪話語權?關於紋身關於香港女性,我想越過偏見與理論,遇見人,聽她們說故事。
因此,我在去年5月向紋身師Jodic提出合作,邀請她的女性顧客接受訪問。至於對受訪者的選擇,我列出的條件非常簡單:(一)生理女性;(二)願意分享自己的紋身故事並出版成書;(三)盡量涵蓋不同年齡、職業、性傾向。最後,包括Jodic和我自己,共有十二位受訪者,並於去年10月開始訪問。然而基於各種考慮,本書只刊出其中十個故事,餘下兩位受訪者,將於後續的攝影展和網絡平台與大家見面。
當然,由於Jodic的年齡、風格、收費、量身訂製模式等,受訪者有著不少共通點,譬如大部分都是二十至三十歲、收入穩定、對紋身和自我有深刻思考、對不同文化和生活方式持開放態度的女子。可是,在種種相似以外,大家也展現出獨特的個性,一個紋身一段故事,一個個血肉眾生和內在美麗的靈魂。
在訪問時,我往往忘記所謂抽離、所謂客觀,嘗試放下採訪者身份,而先行分享自己的故事。漸漸我發現,向首次見面的受訪者訴說回憶、傾吐感受,如同一次次的「出櫃」。而這些分享,不僅換來受訪者的坦誠回饋,更為彼此建立起微妙的姊妹情誼。今年4月2日,我和Jodic及其他受訪者在坪洲拍攝封面照。六個女子背景各異,分別有同性戀者、雙性戀者、異性戀者;基督徒、佛教徒、無神論者;單身、一對一關係、開放關係、已婚……而且除了我和Jodic,受訪者之間互不認識。出發前我非常擔心,不知道大家會不會覺得尷尬,沒想到當我和工作人員還在討論拍攝細節,女孩們已經打成一片,暢談紋身心得和各自的經歷。這令我想起,本書攝影師張志偉曾經問過:「對你來說,這本書最重要的是甚麼?」我說,是紋身女孩的連結,是撇除年齡學歷職業宗教性傾向衣著喜好高矮肥瘦的差異,我們可以怎樣聚在一起,言說和了解彼此的故事,並在連結中壯大,而趨向自由。
至於我和志偉的合作,也是段奇妙因緣:構思初期,《如是我紋》被設計成文字為主的作品;但當我逐一和受訪者見面,每個人的鮮明形象和紋身圖案從此烙印在腦海。我突然覺得,這些影像不能淪為插圖,而必須成為敘述故事──甚至故事本身──的一部分。於是,我和志偉展開了瘋狂計劃:在零資源下,讓每位受訪者選擇自己喜歡的地點、服飾,為她們拍攝個人特輯,並在本書出版後,把所有照片送給她們作紀念。因此在短短兩個月裡,我倆走遍港九新界以至離島拍攝,在寒流下、在烈日和暴雨中,傻傻地但也認真地做好一件事。
另外,我亦衷心感激dirty press出版總監張小鳴的絕對信任,讓我一人分飾出版策劃、採訪者、作者、編輯、行政及市場推廣,全方位實踐/驗我的創作和出版理念──攝影計劃是其中一個例子,而另一例子是本書刻意不分章節,只按訪問先後,釐定受訪者的出場次序。有這個決定,是為了避免高高在上的分類,框限了故事的意涵;也是我以編輯身份審視時,發現自己的訪問技巧和方向,隨著經驗累積而有所變化。希望目前的編排,能讓讀者透過想像,陪我們走過這段開放自我、真誠溝通的旅程。
雖然計劃開始以來,我常常分身不暇,偶爾還因為過勞而抑鬱,就連業界朋友也問我,為甚麼不先寫好內容,再處理其他事務。當然,對作者來說,能夠專注文字是最好的;但我想到的往往不是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創作,而是這本書作為一個整體,由怎樣和受訪者建立關係,到攝影師、設計師的共同參與,以至連結港、台的出版人和藝文空間。無論最後成功與否,我曾經為幾大出版社工作,而又有機會擺脫主流出版模式,探索編輯與創作的不同可能,這一切已經非常值得。
這是十個紋身港女的故事,但也希望大家在列女群像之中,在紋身以外,看到愛和希望、看到勇氣、看到自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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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以下是作者的鳴謝,本來在內文之中,作者怕文章網絡發表有這段鳴謝未必適合。編輯認為這也是序文的一部分,也是作者的一份心意,故把鳴謝放在文下,讓有份幫忙作者和這書的朋友感受到作者的一份謝意。
最後,我想感謝Jodic的全力支持,以及其他受訪者Sophia、Money、Ason、Deborah、Queenie Chung、Corinne、Chiko、二汶、Sandy和Queenie So的信任,把刻骨銘心的故事交到我手上。沒有你們,這本書根本不可能成事。
感謝包包毫無保留的接受,讓我明白不完美的我同樣可愛;並在整個創作過程中隨時候命,為我提供現實上、精神上、情緒上的各種支援。而最最最重要的,是想出「如是我紋」這個貼切而有韻味的書名。
感謝我的前任老闆Bonni和Sean,看著我在兩年間添了兩個紋身、把頭髮剃掉然後染藍,卻依然肯定我的價值和工作能力。如果不是遇上你們,我也許不會成為今天的我,更不會寫成《如是我紋》。而我參與引錄劇場(Verbatim Theatre)的經驗,也奠定了本書的「自白」形式。
感謝總是溫柔待我的Mandy和Quinnie,不僅陪我走過許多困頓日子,更承擔了大部分訪問的逐字稿。沒有你們幫忙,這個計劃恐怕會因為工作量過於龐大而胎死腹中。
感謝志偉。感謝本書的設計師小丁、化妝師Dorothy、封面照片修飾Eric。感謝式凝、Kitty、夏民百忙中為我寫序。感謝Venus、Minnie、二汶助手Helen以及dirty press實習生Emily、Natascha、Jappy的幫忙。
感謝Ason的Jazz Cut De Coiffure、志偉的小島靜舍、阿起的清山塾、Jodic的墨舞紋身工作室借出場地拍攝。
感謝每一位支持、鼓勵、安慰、擁抱過我,讓我可以堅持下去的朋友。
Vielen Dank an meine Familie und Freunde! Was ich in Deutschland gelernt habe, ist Liebe. Durch euer Verständnis und eure Unterstützung fühle ich mich sicher, ich selbst zu sein. Ich hoffe, euch irgendwann ein Buch auf Deutsch schreiben zu könn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