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部公房《野獸奔向故鄉》──關於故鄉的問題

書評

安部公房《野獸奔向故鄉》──關於故鄉的問題

* 文章原刊於Cha: An Asian Literary Journal,鳴謝Cha和原作者授權翻譯。

翻譯/藍波

安部公房1957年的長篇小說《野獸奔向故鄉》(けものたちは故郷をめざす;Beasts Head for Home)很易被讀成是歷史冒險傳說。小說講述年輕人久木久三的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被迫放棄在東亞的殖民,久木久三就逃離滿洲國,回到日本。久木途中需要穿越大遍土地,但卻被旅程中的奇聞異事所阻撓,回家的路程並不順利。他首先被蘇聯軍隊吸引,然後捲入中國國民黨和共產黨之爭中。同一時間,久木被迫去重認他與自身身世的關係,他首先被迫躲起來,繼而被揭發日本人的身份(並悲哀地被排擠)──這場身份的糾纏也正是小說的主題。久木在滿洲國出生,所謂回到日本,其實是回到一個他重未看見過的國家。戰後的處境中,他理所當然地在蘇聯和中國人的手上受苦,卻又被該是他同胞的人阻攔,最後也無法到達日本的國土。由此小說觸碰更深刻的歷史潮流,也觸及複雜的關於國家歸屬和身份的問題。

表面上看來,《野獸奔向故鄉》看似是另一個戰後求生的故事,事實上它在國界的問題上有很深刻的反思。譯者Richard Calichman在他美妙的前言中探掘這個問題,給予讀者閱讀這小說一個框架。我們會否因為前言而愛上小說?可能會,特別是Calichman如此嫻熟地檢視構成我們身份和故鄉的要素。他特別點出構成我們苦惱的四個方面:被預設的身份的一致性、家庭的穩定性(透過母親達至)、民族國家的臨時性和人類與動物預設的分野。透過分析久木的故事, Calichman指出,安部指示給讀者我們靠甚麼建立邊界感,而我們對故鄉的感覺,正正是在這個邊界感之上被質詢和瓦解。在安部的小說中,久木的名字經常轉換,母親的角色也常常改變,正好平衡地對比他尋找故鄉這回事。他在需要時抓緊臨時的日本身份,而在回鄉的路上幾乎變成一隻野獸。透過久木的經驗,安部探索故鄉這個概念的臨時性和穩定性。

或許,我可以在Calichman提出的要素之上,提出風景在小說中的重要性。小說中所有美好而令人讚嘆的時刻,都是出現在作者對久木所遇到的風景的描述之中。但是,這些讚嘆時刻往往伴隨着恐懼感。無家可歸使久木必須與自然世界共存,而這個自然世界卻又常常威脅着久木的安全。活在風景中,卻竟是存在於無力和不安之中:「在這廣大之中,人類顯得極為渺少,在方圓四公里的周圍無處可躲。在這邊或那邊睡,根本沒有分別。如果你不想睡這兒,那你就需要一直走到這遍地方的盡頭,去尋找另一處安身之所。」

最終,這片風景成為個體與與他相對的他者遇上之地:

夜晚充滿聲音。有些聲音來自現實,有些不。颯颯的風聲、野獸的嚎叫和雀鳥嘎吱尖叫當然存在。久木思疑,野獸們像是從惡夢中驚醒而發出的不間斷的嚎叫,可怖得連牠們自己也懼怕。但是,最叫人驚嚇的還是那些不存在於世上的聲音。一個人到底何能從自己慾望製造出來的幻象中逃脫呢?

這樣看來,久木所遇到的,並不是「在那邊」的他者──「在那邊」是從家與非家的短暫對立建立出來的──而是在主體心深處的他者。這主體不是由安定構成,相反,它是由不安和要回家的慾望所構成的。這種不安和慾望,卻又同時催生着它想要化解的離鄉感。在風景之中,我們遇到了最為本質的無家感,那種在故鄉這概念核心中的無家感。

當下世界,我們對越來越邊界敏感,對所謂的「難民危機」越來越感到焦慮。安部公所這小說的新翻譯來得合時,讓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那些受戰火摧殘的難民的體驗。透過久木尋鄉而不得的悲劇,安部的小說培養了對創傷和無家更感敏的心靈。這小說同樣讓我們透過身份和歸屬,重新檢視安定和一致性的基礎。安部暴露出這些信念不過是短暫、臨時和自相矛盾,我們想尋找我們是誰、從何而來和歸屬何處的確定性,但所有努力不過徒勞。久木久三最後到達了日本,不過不是以土地來定義的日本,而是以水來涵蓋的日本,一個很諷刺地他沒有離開過的日本,因為他從來沒有擁有過。安部揭露出我們的歸屬感,甚或我們所擁有的,其實並不固有,需要持續被試驗和考量的。

 

參考書目

Abe Kobo (author), Richard F. Calichman (translator), Beasts Head for Home: A Novel,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7. 224 p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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